作者:天津艺术职业学院副教授、天津市科普作家协会副秘书长 刘健
在科幻电影的历史上,能够称之为“里程碑”的作品其实并不多。尽管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角度上,会对哪些科幻电影应该被称为“里程碑”有不同的见解。但无论以什么标准衡量,《黑客帝国》(The Matrix)三部曲(以下简称“老三部曲”)都是为数不多且能达成共识的经典。事实上,老三部曲无论是从故事情节的叙述,还是思想内核的展现,都已经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闭环。除了延续IP价值外,似乎找不出重启这个系列的其他理由了。而作为一部时隔十八年后,重新降临大银幕的经典续作,《黑客帝国4:矩阵重启》能否回应众人的期待呢?
《黑客帝国4:矩阵重启》海报
黑客帝国系列最引人入胜之处,就是观众无法准确判断自己看到的故事到底是发生在“现实”世界,还是超级计算机构建出的虚拟世界。随着电影情节的推展,真相终于浮出水面。原来,在老三部曲结尾处,人类与人工智能达成了和解。但这种人类与人工智能间的和平并没有维持多久,人工智能阵营内崛起的“新势力”打败了原有的和解派,并重新对人类宣战。除了少数幸存者外,大部分人类重新被接入“母体”,继续充当活体电池。而“新势力”也复活了在老三部曲末尾牺牲的尼奥和崔妮蒂,并在接入“母体”时,修改了他们的记忆,重构了他们的“人设”以及容貌,让他们以“熟悉的陌生人”的姿态,出现在彼此的生活圈内。为了防止尼奥意外觉醒,作为新势力代表的“分析师”还化身为尼奥的心理医生,对其进行严密的思想控制,让尼奥坚信自己碰到的种种意外,都不过是因游戏开发工作压力过大而产生的幻觉。当然,尼奥和崔妮蒂最终还是摆脱了“分析师”的控制,再次走上了反抗人工智能的征途。
如果仅从延续IP商业价值的角度来看,《黑客帝国4》无疑是成功的。对于手握潜力IP的电影公司来说,重启旧作,靠贩卖情怀延续IP价值,是一张大概率稳赚不赔的安全牌。但影片最终呈现的,无论是从画面冲击力,还是思想内核的升华,都没有真正超越老三部曲的既有格局,只能称之为一部平庸的续作。
老三部曲之所以成为科幻电影的经典,就在于其用创新性的视听语言,构建一个令观众信服的“赛博朋克”世界。老三部曲的世界观基础是一次人类与人工智能之间的终极决战。在人工智能获胜后,绝望的人类制造了“浓雾”遮蔽天空,让支持人工智能运转的太阳能电站无法运作。于是,人工智能便开发出以人类为“生物电池”的动力系统,并将人类的意志上传到“母体”内,让他们自以为活在真实的世界里,从而不会反抗人工智能的“榨取”。但是,这个系统总是存在1%的不稳定因素。于是,人工智能中专门研究人类感性的“先知”便提出了“救世主计划”,靠定期引导人类中的不安定分子成为“救世主”,由他带领一部分人脱离母体回归现实世界。等到时机成熟,再将这些不安定分子一网打尽。换言之,“救世主”和他的追随者们以为自己摆脱了人工智能的控制,其实依然是任由人工智能摆布的棋子。
其实,自从进入工业化时代以后,人与机器之间的关系紧张起来,最早可以追溯到18世纪中叶的卢德运动。而到了1920年,捷克剧作家卡雷尔·恰佩克发表了科幻剧本《罗素姆万能机器人》,并创造出“Robot”(机器人)这个词后,人与机器之间的矛盾便上升为人与智能机器之间的矛盾。从此之后,西方主流科幻作品中塑造的智能机器,便几乎无一意外地被视为对人类具有威胁的存在。《2001太空漫游》中的“哈尔9000”、《沙丘》背景故事中的人机“巴特勒圣战”,再到《终结者》系列中的“天网”……即便是在创造了“机器人学三定律”,给智能机器配上了鞍韂和缰绳的“机器人科幻之父”阿西莫夫创造的科幻世界中,人类仍然禁止在地球上使用智能机器人。
人类为什么不能信任智能机器(机器人)?这其实是一个伪问题。因为科幻作品中的机器人,与现实世界中的机器人或人工智能完全不是一回事。恰佩克在《罗素姆万能机器人》使用的“Robot”一词,源自捷克语中的“Robota”(奴隶)。究其原意,指的是一种有血有肉的人造生化人。而“Robot”后来在人们脑海中变成了铁皮机器怪物,则要拜20世纪初美国平民社区中“通俗杂志”的封面及插画所赐。所以,科幻作品中的智能机器(机器人)从源头上看就是作为人类的一种“替代品”而存在的。如果再深入一步,在西方国家普遍的宗教文化氛围中,“造人”是上帝的特权,人与动物的区别就在于源自神性的智慧。而人类如果也要“造人”,就是对神的僭越和亵渎,遭到造物的反噬,也可以被视为是一种天谴。
但现实中的人工智能是建立在数学基础上的。德国数学家希尔伯特在20世纪初,就提出了数学机械化的思想。英国数学家罗素在希尔伯特思想的基础上,完成了三卷本《数学原理》,书名与牛顿的不朽之作《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同名——如果说牛顿的《数学原理》把机械的世界转化为按物理定律运行的数学世界,罗素则把这个数学世界再转化回由算法控制的机械世界,形成一个完美的闭环世界,即今天我们追求的智能世界。换言之,现实中的人工智能只是一个为了达成设定目标而运转的“机械”系统,其智能只体现在通过算法的优化和设备的升级,把需要人工干预的程度降到一个较低的水平,实现机器对人的替代。就如同Alpha Go与人类棋手对弈时,完全不必理解围棋本身所蕴含的丰富历史和精神内核,只要算出赢得比赛的最优解就可以了。至于比赛过程中,人工智能给予人类棋手的压迫感,只不过是人类棋手个人的情绪投射而已,与人工智能本身无关。
其实,在希尔伯特之前,作为直觉主义代表的法国数学家庞加莱的数学思想体系,要更具影响力。庞加莱认为:除了逻辑、推理之外,人的作用,特别是人的直觉,在数学中具有不可动摇的地位。但希尔伯特却驱逐了庞加莱数学思想中这块神秘主义的领地。这也让“电脑”(人工智能)拥有爱情、仇恨、野心之类的人类情感变得毫无必要。事实上,人工智能不需要有人情味,只要让人觉得“她”有人情味就可以了。毕竟,现实中的“她们”只是作为服务人类的工具而存在的。工具不会压迫人,只有人会压迫人,在可预见的未来,这个道理恐怕依旧适用。(刘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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