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东方的'荒诞人生'：石头的守护者，刻石艺术的灵魂

09-19

但凡一位能够成为行业泰斗，甚至具备一代宗师风范的老先生，必定都有非常个性化的不凡之处。越往高处行越是如此。与青田石雕大师倪东方仅仅初见，就立刻加深了确实有人具备天赋异禀的认知。

倪东方

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亚太地区手工艺大师、中国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

因为倪东方在对自我介绍的开场白竟然说自己是一个“荒唐的人”，而总结自己的人生竟然是“荒唐的一生”。大有语不惊人誓不休的架势。只是在越来越了解他后，会发现他的“荒唐”和曹雪芹的“满纸荒唐言”中的“荒唐”有异曲同工之妙。他所谓的“荒唐”其实是锐意求变的魄力，以及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韧劲。

当年未到青田之前已经听闻他在传统美术界的声名，尤其在深圳东方国石馆欣赏青田石雕时，竟然没看说明牌挑出来的作品几乎都是出自倪东方之手；后来听说他虽然只是小学毕业，但石雕之外，竟然诗书画印皆精，一句“鸣秋催来一林霜”，诗的意境和那一个“催”字用到高妙，让文字控们都被深深折服。

青田生长的东方石魂

倪东方，在青田，绝对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

被业界评论为：“犁田十年，锯石十年，三十五岁正式开启石雕艺术生涯，六十岁迈入艺术高峰，晚年变法力求大美，虽年过九十，仍新作频出。”他是青田石雕界中为数不多的能够将石雕工艺性圆融汇通，以题刻、诗词、留白、构图、取材等通道将文气贯穿，在传统向当代转变的过程中承接重要角色的青田石雕当代灵魂。他不仅醉心巧雕俏色，更重视以文养技，使民间审美和文人趣味合二为一，既有谦谦君子的美誉，又被冠以东方石魂的领军地位。

《鸣秋催来一林霜》，青田石

生于斯，长于斯，也只有青田可以养育出他这样的人物。

毕竟青田虽为县，但在中国文化艺术版图里有一定特殊位置。青田位于浙江丽水，历史出过著名的智多星刘伯温。青田人出了名的脑子活、会做生意，这里最著名的特产石头，自然没有太多可供生存的良田。只能走出去把青田石头卖往世界各处，就是青田人的最大出路。他们与广东潮汕人一起被海外称为“东方犹太人”。青田人超过50% 都有在海外生活的经历，青田出产的石头就是他们流往世界的通路，青田的外汇回流量是个惊人的数目。咖啡、西餐就是青田的本地菜，据说在青田菜市场，欧元也可以流通。

老天赐给青田最大的财富是青田石，此石学名“叶腊石”，但与其他地方的叶腊石有所不同：青田石最得天独厚之处是斑斓的色彩，质地细腻，软硬适中，可雕性极强，所以青田石一直受到了艺术家们的青睐，尤其是篆刻艺术家们追求的极致“刀感”。如齐白石刻印，基本都用青田石。

很难想象，青田石雕发端于距今5000 年的“菘泽文化”时期。到唐、宋时期，创作题材和技艺有突破性的进展。五代时期，题材走向广泛，成为宗教活动用品。元、明时期，青田石雕已具较高的圆雕技艺水平。至清代，青田石雕吸收“巧玉石”制作工艺，开创了中国石雕“多层次镂雕”的技艺先河。青田石雕自成流派，奔放大气，细腻精巧，形神兼备，基调为写实而尚意。

《幽香梦里通》，黑白石

倪东方一辈子都求学若渴。10 岁时给在德国做贸易的父亲写信，要求上小学。10 年未归家的父亲冒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炮火，长途跋涉3 个月，回到家里把他送入学。他在小学是班长，成绩优异，打下了热爱书法的基础。毕业之后却因父亲突然离世，而不得不放弃升学。但那时他已经是村里小秀才，算个文化人了。

一直关爱倪东方的老师与师母指点他去学门技艺，他看到母亲因为会刻图书而得到尊重。母亲对他的影响相当大，他决定投身青田石雕。有一句话他是常挂在嘴巴边的：“我有两个母亲，一个是我的生母，她是我的启蒙老师。一个是封门山，没有封门山就没有我这个大师，但封门山不光是我一个人的母亲，更是青田的母亲。”

倪东方说他在锯石头的那10 年，他每年都在默默地学，悄悄地学，在别人下班时用边角料练手。等到35 岁时转行做石雕时已经表现突出，1971 年9 月，他进京参加第一届美展时的作品《小米》已经出现在《人民画报》上，当时德国外交部长大加赞扬，而且还带了复制版回国。到第二届全国美展时，邓小平同志直接给他点赞，赞他“俏色好”。

《近观远闻》，青田石

艺术要创新与独立，但不放松传统

在青田倪东方博物馆里看过以编年史呈现的作品。发现他是一个深刻识得石性，懂得与石头对话的人。他一辈子生活在山口，那是紧挨着青田县的一个小镇，距离青田石最好的矿区封门山很近。他熟悉这块土地上的每一颗石头。说到石头他就开始眉飞色舞，“青田石是经历上亿年时光聚集天地之精气而形成的，是大自然赐予我们的珍贵宝石，是不可再生的资源，能与它们相遇是缘分，是幸福，应该善待、爱惜每一块青田石”。

他说但凡有好石头落在手里就会把它好好利用起来。石头的美在于发现，然后再去利用。好料不雕，没考虑成熟前不能动刀。他甚至和一个画家开过玩笑，说画可以反复画，但石雕只有一次机会，因为没有第二块完全一样的石头。

这份感情让他为自己的工作室取名为“惜石斋”。但惜石并不意味着不敢下刀，他笑言自己的“荒唐”往往体现在这样的选择上。

在这方面，倪东方有着超然的魄力和自信：“动刀要小心，但也要大胆，该留的留，该敲的敲，留则如身上肉，削则似地下泥。”如果不敢取舍，雕刻过满，也是东方美学大忌。

同时，他不仅爱大料，也善待小石。那些被人忽视很多年的小小石块，在他的摩挲和运营之下，化身蕴含无限思绪的小乾坤。比如一些萌萌哒的小动物。

色彩十分丰富是青田石最明显的特点，往往一块整石上齐聚着五彩，需要放眼世界唯中国独有的巧雕俏色这门技艺来体现，独门到连国外的雕塑艺术家也很难掌握，因为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困难重重。

《黄熟时》，封门五彩

倪东方就是这片土地上生长的“俏色大师”，擅于石色利用：“因色施艺的主要手段是写实性的模拟，是以石色去契合自然界的物象。在相石的过程中，最吸引人的地方是石料上的俏色，最使人煞费苦心、日思夜想的是对俏色的利用。俏色是作品构思的起点，是开启灵感的钥匙。”

“每件作品构思都会花很长时间，要动很多脑筋，好作品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没有那么简单。白天对着作品，看看想哪里还不够，还应该怎么改，晚上躺在床上，脑子里也一直在想，好像写文章，不是一下子就写成功，要改来改去。这些( 成就) 不是我的聪明才智，而是努力。”

《花好月圆》正好是俏色巧雕通往极致的扛鼎之作。

倪东方作品-花好月圆，青田石

这件珍品采取倒三角这种险峻的构图方式，别具匠心地一轮澄明的圆月从盛开的牡丹和桃花丛中升起。圆雕、镂雕、浮雕等多种手法并用，充分利用石头原本的色泽，将叠瓣缤纷的桃树和茂盛吐艳色的牡丹分刻圆月两旁。顶部有块红色，也被恰到好处地雕成了盛开的牡丹，旁边还栖息了两只鸟儿彼此呼唤，正合“花好月儿圆”的美好意境。加上暗色底座的映衬，整件作品线条优美，造型灵活，技术高超，意境深远，既是一幅立体画，又为一首无言诗。这件作品耗时七个多月后，1992 年《花好月圆》被国家邮电部门选为特种邮票图案，全国公开发行。

如果说《花好月圆》还有写实尚意的风格。等到了他的《睡美人》创作出来时，已经达到似雕非雕、有形无形，抽象表现的境界，换言之已经到飞花摘叶均是剑的地步了。20 世纪80 年代，他倾尽家里三年积蓄，用一万元买下了这块珍贵的金石冻。买下之初，早已定义“不镂不雕”，保留原石原貌，只在边上刻了三个字“睡美人”，作为点题助意，此后“睡美人”先成为“惜石斋”的镇斋之宝，青田倪东方博物馆建成以后又成为镇馆之宝。

《睡美人》，青田石

在传承传统技艺和创新发展新思维两者之间，倪东方坚守自己的思想定位，但并不避忌当下青田石雕界存在的某些问题，因此他格外强调艺术的创新与独立，但亦不放松传统，而他自己，则总是能在三者之间保持平衡，在九旬高龄依旧保持着旺盛的创造力。《母爱》就是他近期完成的作品。

荒唐背后的赤子情怀

关于“荒唐”，倪东方真有三件值得常津津乐道的“荒唐事”：

他人生中最大的“荒唐事”发生在2009年8月22日，倪东方接到通知温家宝总理要来“惜石斋”参观，“惜石斋”在珍品楼的三楼。为了迎接总理到来，珍品楼的店铺业主亮上所有的灯，又把空调开到最大，结果电缆不堪负荷，让二楼楼梯转角处的电箱在总理前面的五六米处爆炸……大楼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电视台摄像机上的灯成为唯一光源。现场陪同的省级领导和工作人员都建议总理撤离。倪东方说他心急如焚，不顾他已80高龄，三步并两步跑到二楼。他向总理问好，握住总理的手再不松开，他邀请总理上三楼，“惜石斋”带个户外小花园，停电不影响视物。他至今为止都不知道自己何来如此勇气，也真心庆幸总理竟然答应。倪东方对总理说：“今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60周年，我从事石雕创作也60来年了。今天我想将我一生最满意的一件作品《黄山松》捐献给国家，象征中华民族不屈不挠的精神，作为国庆60周年的献礼。”同时，他还拿出一枚刻有“仰望星空，心忧天下”的封门青印章亲手交给总理。他清晰记得临别的时候，总理很开心地笑了，握着几位石雕大师的手说：“你们继承了传统的技艺，传承了历史，我谢谢你们，培养了这么多的石雕艺人。”

2009 年，温家宝在倪东方惜石斋参观，欣赏倪东方大师作品

倪东方的第二“荒唐”事在2017年6月26日，是与中国安特集团董事长刘建武利用3 年时间，投资3亿元联手打造的青田首家民间石雕艺术博物馆正式启幕。倪东方艺术博物馆位于青田县塔山大桥石郭桥头，在“惜石斋”的西北方向，距离约10公里。展馆面积约3000平方米，馆内共设有多个展厅，其中，“史海钩沉”厅，全面介绍和展示了青田石文化历史；“东方瑰宝”厅，多方位地展现倪东方的人格精神及其作品艺术魅力；“群英荟萃”厅，集中反映青田的“三乡”文化；“印田拾珍”厅，全面展示了中国各个历史时期印章艺术的发展脉络。

倪东方在开幕那天看着石雕们出斋，自己也有看着女儿出阁的喜悦。

倪东方艺术博物馆

近期博物馆还将承办由浙江省侨联与西泠印社联合举办的“亲情中华· 福瑞新章”青田石篆刻作品展，将在北京中国华侨历史博物馆展出，作为向祖国70 周年献礼。西泠印社名家包括刘江等所有社长都会参展，共计140 方青田石印章。倪东方也会有50 件石雕作品参展。展览延续的文化交流将带到葡萄牙里斯本。

浙江青田石篆刻作品展北京站现场

倪东方的第三件“荒唐事”与千丝岩有关。作为一位从来没有离开过青田的国大师，倪东方身上有着独特的地域深情和社会担当，“我的东西就要留在青田，这是我的根。”他热衷公益，有社会担当，推动行业的意识非常强。60岁退休之后，他花费了28年的时光在青田千丝岩景区修路，造罗汉壁，建碑林，现在这里已经成为四A 风景旅游区，他在展示手机里的景区图片时分外自豪。“他不在家就在千丝岩，他把作品卖来的钱大部分都投在这里。”青田石雕博物馆馆长陈墨和他相交十多年，十分清楚他对千丝岩的感情。早些年有人出2000万元让倪东方转让《花好月圆》，倪东方拒绝了，他认为这是青田人民的财产。2010年，他把《花好月圆》捐赠给了青田石雕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