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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解析词牌的起源:专业视角下的中华文化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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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解析词牌的起源:专业视角下的中华文化探索

遇见最美的宋词

第一章 传聆——教坊正音

是云韶院中轻轻袅袅的绝响,是花萼楼头缠缠绵绵的余音;

是霓裳羽衣舞过的盛世繁华,是凤尾龙香拨过的丝路花雨……

由于是必须有音乐相配的文学形式,最初的词牌大都从音乐中演变而来。隋唐盛世,最权威的音乐机构自然是宫廷教坊,因此由教坊曲演变而来的词牌便成了一支庞大的“生力军”。据后人考证,唐代数百支教坊曲中,成为词牌的超过半数,这是一个相当值得关注的数字。

初唐之时,教坊还在专司礼乐的“太常寺”的管辖之下。“太常乐”是祭祀等正式场合使用的音乐,而教坊乐却用于宴饮寻欢,这便是所谓的雅与俗之对立共生。盛唐时期,宴饮的需要明显增多,唐玄宗自己又是音乐专家,因此,他干脆将教坊独立出来任其自由发展。脱离了太常寺桎梏的教坊愈发鼎盛,梨园子弟人数最多的时候超过了万人,端的是规模宏大,令人叹为观止。

教坊乐曲磅礴大气,且多西域之音,即使演变成欢场中的佐酒小词,也绝不会本色尽失。虽然曲谱已然无从寻觅,我们却仍旧可以从现存的词作中聆听到当年的繁盛。

【渔歌子】桃花泛鳜上蓬莱

《渔歌子》,单调二十七字,四平韵,中间两句三言按照惯例需用对偶,若一次创作多首,默认末句第五字相同,后也有双调五十字者。本是唐朝教坊曲,乃文人模拟出的渔歌,清发舒啸,绵延悠长。由于这个词牌所吟唱的内容与中国的隐逸文化有着极大的关系,却又不同于一般的山水诗、禅意诗,而是偏重于道家的归真思想,因此在文学史上有着十分特殊的位置。

最早见诸史料、最负盛名的一首《渔歌子》,来自唐人张志和。其时诗词未有分明界限,词为“诗余”,也笼统地被归于诗的行列。因而,我们在任意一本唐诗全集或选集中都能看见这首词的身影。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鲜艳的颜色,明快的节奏,宛如点染丹青的山水从纸上流泻而出,在天地间肆意蔓延。那不惧风波的渔人,隐藏在蓑衣斗笠之下,存在感十分淡泊,却又不容忽视,这样微妙的处理手段实在令人拍案叫绝。

词作者张志和,字子同,初名龟龄,关于他和他的《渔歌子》,千百年来流传着极为飘逸的传说。

古人常有“梦祥妊产”之说,大抵有些名头的人物,其母怀孕生产之时都是要做个神异之梦的。虽然不乏附会,但仍旧为世人津津乐道。据说张志和的母亲于妊娠之初,梦见腹上生出枫叶,更有神明遣来灵龟献瑞,因而这个生于开元二十年(公元732年)正月初一的孩子便被命名为“龟龄”。他三岁见书能诵,六岁提笔成章,可谓天资聪颖,不愧是神龟送来的子嗣。

天宝六载(公元747年),唐玄宗广招贤才,下令凡是有一技之长的人都可以到长安应试,然而在奸相李林甫的操纵下,竟无一人中选,谓之“野无遗贤”。十六岁的张龟龄本也落第,却因在道术方面有独特造诣,得到当时还是太子的唐肃宗李亨的赞誉,因而得以游历太学。李亨还亲自为张龟龄更名“志和”,字“子同”。张志和自二十岁太学结业起便待诏翰林,更得了金吾参军的职位,正是年少得志,颇有“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风流俊赏。

之后几年,张志和的仕途一直比较顺利。先是在东宫侍奉,李亨对他极为倚重;后又补了杭州刺史,功绩卓著;就连回家省亲都能顺带帮助地方官锄奸灭盗,赢得“神张”的美名。在杭州的两年,他结识了诗僧皎然,并与其结为终身挚友。此时此刻,张志和年轻的生命仿若西子湖的潋滟水光,灿烂而静好。

然而,明媚鲜妍终究过不得几时,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渔阳鼙鼓冲破碧霄,撕裂了叆叇彤云般的繁华。唐玄宗弃京幸蜀,太子李亨转战灵武,次年便在当地即位,是为唐肃宗。其时玄宗并未将全部的权力交予儿子,因而形成了太上皇与皇帝同时掌权的局面。肃宗重用太子时期的旧人,张志和常常得以献计献策,为大败安禄山的战役立下了卓越功勋,由此被封为大将军,还朝之后又擢为吏部金紫光禄大夫,官至正三品上。按照常理来说,张志和从少年时期便由李亨提拔,多年来一直在东宫一派,太子即位他又立下了汗马功劳,应当从此平步青云更上一层楼才是。然而事实远远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美好,玄宗与肃宗两个政治集团不断倾轧,使爱好自由和平的张志和感到万分厌倦。未几,他便因贸然劝谏而犯天威,被贬为南浦尉,与此同时,父母又相继辞世,当真是祸不单行。好在他已萌生去意,索性借着守孝的机会脱离官场。虽然唐肃宗后来自悔孟浪,下令赦免他的不敬之罪,并赐了两名奴婢供他差使,但他已然浸入了清修玄理的世界,浮云般的富贵非他所愿,宁可泛舟三江五海,也不肯回头。

上元二年(公元759年),张志和为父母守制期满,挥袖敛襟,流连吴山楚水去了。他的身边只有两名奴婢随行,便是肃宗所赐的二人,男的取名为渔童,女的唤作樵青,与一般人家使用“平安富贵”的命名趣味大为迥异。“渔童使棒钓收纶,芦中鼓枻;樵青使苏兰薪桂,竹里煎茶。”由此可见,张志和对于这种青山碧水、渔樵互答的隐逸生活是多么向往。或许,这种向往的情绪正是《渔歌子》中闲散意境的缘起也未可知。

经过一段时间的游历,张志和终于选定了他的渔隐之地,那便是湖州西塞山。此处山明水润,物丰人和,更有许多与他志同道合之士在此隐居,其中包括旧相识皎然和“茶圣”陆羽,彼时,后者在茶道上已经颇有造诣,虽然还未过而立之年,也已经隐隐有了隐者风范。张志和自号“烟波钓徒”,终日与这些友人往来酬唱,同时着手开始撰写阐述虚无玄妙的道学著作《玄真子》,十分逍遥自在。书成之后,他便改书名为号,朝堂之上少了一名青年才俊,江湖之外却多了一位修仙渔者。

然而命运总是不甘寂寞,在张志和隐居五年之后,家中出现变故,县治变迁,祖业堪忧,其兄张松龄担心弟弟,便在会稽买地结庐,更写了一首《渔父》招张志和回家,词曰:

乐在风波钓是闲,草堂松桧已胜攀。

太湖水,洞庭山,风狂浪急且须还。

《渔父》即是《渔歌子》的别称,这位兄长深知弟弟的痴性,于是投其所好作了这首渔歌,可谓细致入微,用心良苦。后来张志和的《渔歌子》名留千古,张松龄的招隐之作作为一个诱因,实属功不可没。

张志和应了哥哥的召唤,来到会稽,一住十年,其间因为俗世的烦扰,心情大起大落几番,好在随着他道学造诣的加深,情绪终于慢慢平复,于是又写了《大易》十五卷,进一步阐释他的道学观点。后来,他结识了浙东观察御史陈少游,并与其成为挚友。陈官高禄厚,却与一介布衣平辈论交,且始终待之以礼,更多次为其慷慨解囊,实在是令人称奇。

在会稽住了十年之后,张志和终于又回到了湖州,这一次是因为湖州刺史颜真卿的邀请。这位书法名家已过耳顺之年,却与年方不惑的张志和成为忘年之友,虽然并不罕见,倒也算一段佳话。颜真卿设宴款待张志和,并于席上赠了五首《渔歌子》给他。由于是即席而作,传抄过程中有所差异,相关记载也有所不同,这里选取的是流传较广、可信度较高的一种版本:

五岭风烟绝四邻,满川凫雁是交亲。风触岸,浪摇身,青草灯深不见人。

极浦遥看两岸花,碧波微影弄晴霞。孤艇小,信横斜,那个汀洲不是家。

洞庭湖上晚风生,风触湖心一叶横。兰棹快,草衣轻,只钓鲈鱼不钓名。

舴艋为舟力几多,江头雷雨半相和。珍重意,下长波,半夜潮生不奈何。

偶然香饵得长鲟,鱼大船轻力不任。随远近,共浮沉,事事从轻不要深。

前三首摹写悠然自得的渔家生活,后两首中暗含劝君珍重之意,笔力纯熟自然,意境悠远辽阔。张志和的诗兴为之激发,顷刻之间和成五首,随手写在蕉叶之上,真是率性到了极点。随后满座宾客纷纷应和,这次聚会俨然成了渔歌盛宴。张志和意犹未尽,复又挥毫泼墨,画成五轴《渔歌图》——或为烟波浩渺,一竿独钓;或为朗月沙洲,舴艋任流,众人无不惊叹拜服。

可惜,张志和的这五首《渔歌子》,只有第一首——即开篇提到的那一首——得以流传,其余都寻访不得,而那些神品风流的图画更是沉入了岁月的流沙,再也不见踪影。更加遗憾的是,在那次渔歌宴不久以后,颜真卿邀众人游访莺脰湖,张志和乘着酒酣表演水上游戏,不幸溺水身亡,年仅四十三岁。终日与水做伴的渔隐,最终归于水的怀抱,不知是否也算返璞归真呢?

张志和虽然英年早逝,但是关于《渔歌子》的故事却并没有就此终结。由于“西塞山前白鹭飞”流传甚广,人们非常想将传说中的五首补全,甚至惊动天听,连唐宪宗都四处求访,却终究未能如愿。最后,还是润州刺史李德裕利用与张家的世交关系,才得到后四首:

钓台渔父褐为裘,两两三三舴艋舟。

能纵棹,惯乘流,长江白浪不曾忧。

霅溪湾里钓鱼翁,舴艋为家西复东。

江上雪,浦边风,笑着荷衣不叹穷。

松江蟹舍主人欢,菰饭莼羹亦共餐。

枫叶落,荻花干,醉宿渔舟不觉寒。

青草湖中月正圆,巴陵渔父棹歌还。

钓车子,橛头船,乐在风波不用仙。

自此,这五首词不仅在中土大地广为流传,而且辗转万里,远渡东洋,在日本登陆。日本岛四面环海,历来重视渔业,《渔歌子》的意境自是为他们所喜爱。平安朝弘仁十四年(公元823年),热衷于大唐文化的嵯峨天皇在贺茂神社开宴,亲赋《渔歌子》五首,皇亲国戚、群臣学者也都积极应和,自此掀起了平安京的填词浪潮,是为扶桑填词的开山之宴。席上的诸多作品绵延千年,流传至今,是极为宝贵的文学交流史料:

寒江春晓片云晴,两岸花飞夜更明。鲈鱼脍,莼菜羹,餐罢酣歌带月行。(嵯峨天皇)

春水洋洋沧浪清,渔翁从此独濯缨。何乡里?何姓名?潭里闲歌送太平。(有智子内亲王)

渔夫本自爱春湾,鬓发皎然骨性闲。水泽畔,芦叶间,挐音远去入江还。(滋野贞主)

这些作品仿效原词,并得其精髓,虽然文字较张志和还是略显稚拙,又带着点儿朝堂的气息,却仍旧不妨碍后人对其的赞赏。学者夏承焘用“扶桑千载一竿丝”“桃花泛鳜上蓬莱”这样的诗句,给予此事很高的评价。

《渔歌子》的影响,不仅有空间的广阔,还有时间的纵深。虽然残唐五代的战乱使教坊曲谱失传,但是后人对词中意境的苦苦求索仍旧不容忽视。大文豪苏轼和黄庭坚,为求唱出渔家欸乃之音,竟然想出替换词牌的“馊主意”,分别将“西塞山前白鹭飞”一首补成《浣溪沙》和《鹧鸪天》的格式,其中执着可见一斑:

西塞山边白鹭飞,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鳜鱼肥。

自庇一身青箬笠,相随到处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苏轼《浣溪沙》)

西塞山边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朝廷尚觅玄真子,何处如今更有诗。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人间底是无波处,一日风波十二时。

(黄庭坚《鹧鸪天》)

白鹭振羽的一刹那,并未曾想着能够为人传唱不休;鳜鱼摆尾的一瞬间,怎会料到自己并非是单纯沦为美餐的命运?桃花流水,蓑笠江湖,一日记录千载,弹指便是永恒。一曲《渔歌子》,烟水有情,云岫无心,唱绿了湖州的山川草木,唱闲了千年的岁月时光。时至今日,犹能让我们在机械的喧嚣中,偷学一分“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惬意。

【浣溪沙】倾城逐浪落花飞

《浣溪沙》,双调四十二字,上片三平韵,下片两平韵,过片二句一般要对偶。原为唐教坊曲,因西子于溪边浣纱而得名,最早作词的是唐人韩偓,他的词也是所谓“正体”。另外,李煜集中还有仄韵体,属于比较少见的格式。这个词牌看起来非常像颔联和尾联各缺一句的七律,音节明快,结构整饬,易于填写,所以为历代词家钟爱,在全宋词中数量名列榜首,乃是词牌家族中当之无愧的状元。词作的高产直接使名句出现的概率增加,于是根据名句产生的别名也就相应地增多了——《小庭花》《怨啼鹃》《霜菊黄》《醉木樨》《广寒枝》《试香罗》等,不一而足,总归都有些小家碧玉的感觉,不及本名清雅脱俗。此外还有“摊破”“减字”等变体,尤其以《摊破浣溪沙》的影响较大。

如果采用某种残酷的说法,父系社会的历史属于男人,女人除却最原始的生殖功用,大抵不过是用来增添些炫耀资本,或者在失败时作为归咎责任的借口。正如提及夏商周三代之灭,总绕不开妹喜、妲己和褒姒一样,说到勾践灭吴,也不得不提及一个女人,她就是西施。

当年勾践败于夫差之手,卧薪尝胆吃尽苦头。好在越国有一批“肯为君王卷土来”的子弟,他们与君王一起忍辱负重,共谋复国之计,招兵买马自然不在话下。为使夫差放松警惕,行贿也是相当有必要的。本着“投其所好”的原则,他们决定使用美色作为这次惊天豪赌中的重要筹码。

越女吴娃,总是平分江南秋色,因此想要让夫差心醉神迷,绝非易事。好在皇天不负苦心,寻寻觅觅,终得一代倾城。虽是卖薪山间浣纱溪头的乡野女子,却有着荆钗布裙难以掩盖的天生丽质。于是,馆娃宫中,夜夜笙歌,舞袖轻盈地拂过君王迷醉的眼,如弥漫的彤云,遮蔽了这一片大好河山。

勾践终于成了春秋争霸游戏中最后的赢家,可是作为重要“外挂”的西施却杳然如梦,不知所终。听闻,吴人因失国而心生怨怼,生生将那弱柳娇花般的女子沉入万顷波涛;又闻,当年范蠡进献西施之时已对她暗生情愫,功成身退之后便与佳人泛舟五湖去也。不论是哪一种传说,似乎都与水脱不开干系。也许,当年溪边浣女那羞沉了游鱼的一个回眸,便注定了她的命运漂泊如水。不管如何,她终归成了那些背负“亡国”罪名女性中最幸运的一个,不是“妖姬”,而是“美人”,一时的诋毁耐不住岁月的蹉跎,早已磨砺成珠,变成一个耀眼的存在。时光洗净了她的罪名,也带走了吴宫里纸醉金迷的浮华。蓦然回首,只剩下一个素淡如菊的身影,映着清清溪水,不理风月,只管浣纱。于是,便有了千古绵延不绝的传说与赞誉,也有了这一曲清丽曼妙的《浣溪沙》。

女子之于帝王,并非永远都是祸水,前言中提及的《摊破浣溪沙》便是明证。虽然这个故事的主角并没有很高的社会地位和知名度,但是她的作为却令人交口称赞,千古不衰。

世人皆知李后主词艺绝佳,实际上这也算得上是优秀遗传——他的父亲南唐中主李璟,即是个吟咏风谣之人。李璟一生存词只有四首,却与儿子并称“南唐二主”,他在词上的造诣可想而知。

李璟在位的时候,前主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基业已经较为稳固,虽然天下动乱,却也不像后主时候那般军情紧急,总而言之是个喜忧参半暂且太平的局势。于是,宫中宴饮从不休歇。自上而下,皆是沉迷享乐,纵有冷眼旁观者,谁有胆量直言而谏呢?虽然国号沾了一个“唐”字,可毕竟不是广开谏路的大唐盛世啊!

在这个时候,我们的女主角浅吟低唱,款款登场。她本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因着歌喉清亮被选入教坊,得到李璟的宠爱。那次宫中大宴,众人皆醉,唯有她是清醒的,拼着违旨之罪,将一句“南朝天子爱风流”反复唱了四次。南朝金粉终归尘土,而今我国便在南朝故地上蕃息,怎可不引以为戒?李璟恍然大悟,手一松,金杯堕地,发出警钟般的鸣响,这便是宣布罢宴的讯号了。

那女子姓王,名感化,取这名字的时候,不知是否想过她真的会感化一国之君呢?

自此,李璟对这个聪慧率真的王感化愈加宠爱。一日,他改定两首新词,自觉得意万分,便亲手誊抄了赠与她。这两首词,便是我们所说的《摊破浣溪沙》:

手卷珠帘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干。

所谓“摊破”,便是在上下片各增加三字,并移换韵位。这两首情书性质的词在当时广为传唱。当时宰相冯延巳《谒金门》中“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也在这流行曲目之中。李璟有一次调侃冯延巳道:“‘吹皱一池春水’,与爱卿你有什么关系啊?”善于拍马的冯宰相连忙说:“这可比不上陛下您的‘小楼吹彻玉笙寒’呀!”虽说是奉承之语,却也在情在理——这一联对仗工整,意境悠远,实为佳作。因了李璟这两篇作品,《摊破浣溪沙》一调在后世又被称作《南唐浣溪沙》,竟以国号冠名,可谓独步古今了。

词中对仗,虽然不像诗中要求那样严格,但若有了工整的句子,还是为人所喜的,李璟的“青鸟”“细雨”两联都是明证。然而《浣溪沙》一调,古往今来最负盛名的工对却是出自晏殊。

说起晏殊其人,可以用“天纵英才,生逢其会”八字来概括。他年仅十四岁便中了神童试,得同进士出身,在同龄人还在寒窗苦读,甚至待启童蒙之时,他就已经涉足官场了。此后也一直是顺风顺水,虽然小有波折,但最终还是一路做到了丞相之位。对于一个贫苦人家的孩子来说,这样的际遇简直就是标准的励志故事。

那个年代正是北宋王朝最和谐的时期,晏殊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太平宰相”,闲来无事便宴饮宾朋,十分自得其乐。不过,他并非只顾享乐毫无建树的庸者——扩大睢阳书院、发动“庆历兴学”,平定西夏进犯等事,足以使他的履历一片辉煌。在人才的发掘与培养方面,他也颇有些建树,范仲淹、王安石等人都是出自他的门下,范仲淹还比他年长两岁,也算一个小小的佳话;韩琦、欧阳修等人也是经他引荐而得以大放异彩。

某次,晏殊路过扬州,顺便到大明寺观览游玩一番。寺庙墙壁上有很多文人墨客的题诗,晏殊看得意兴阑珊,正待举步离去,忽见一首怀古诗中写道:“凄凉不可问,落日下芜城。”气象非凡,颇见胸襟。晏殊自己写诗作词最重这“气象”二字,一见这诗便似找到了知音,打听到作者王琪是扬州的一个小小主簿,也不嫌对方的官职低微,直接请过来相谈。两人在诗词歌赋上都有深刻的见解,有了共同语言,自然是一见如故。

谈兴正浓之际,晏殊忽然说道:“我曾得一上联,乃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七字,苦思冥想却无法对上,不知兄弟可有什么见解?”这话问得颇具“不耻下问”之精髓,可见他确实平易近人。主簿王琪微微思忖了一下,笑道:“‘似曾相识燕归来’,如何?”这句对得字字工整,难得意象也是浑然一体,堪称妙绝。晏殊抚掌大笑道:“妙极了!”于是将这两句补成一阕《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这首词几乎成了《珠玉词》中的压卷之作,晏殊自己颇为得意,时人与后人的评价都很高。尤其是与王琪合作的那一联,当真是不可多得的好句。后来他儿子晏几道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便深受这一句的影响,也是工整美妙,但意境却迥然相异。也许这就是太平宰相与落魄文人的区别吧!

花落花开,燕去燕来,那刻了“浣纱”二字的山崖仍然静静地矗立着,溪边却不见了浣纱人的影子,唯有那近千首《浣溪沙》,蛰伏在岁月的蚌壳中,悄然成珠。

【菩萨蛮】今宵好向郎边去

《菩萨蛮》,双调四十四字,前后阕均两仄韵转两平韵,属于换韵比较频繁的类型。这一词牌的名字比较奇特,不似中原风味。事实上,它的确是来自西域之地。相传唐朝开元年间,有女蛮国派遣使者来朝,他们携带了一队舞姬,身披珠宝璎珞,发髻高耸,头戴金冠,号称为“菩萨蛮队”。充满西域风情的歌舞令人耳目一新,当时教坊因此制成《菩萨蛮曲》,又叫《菩萨鬘》,后来逐渐演变成了词牌名,又名《子夜歌》《重叠金》等。《子夜歌》是乐府旧题,而《重叠金》来自温庭筠“小山重叠金明灭”一句,出处都是非常有来头的。

历来词家公认《菩萨蛮》为最早的词牌,自从那些高鼻深目的西域女子在朝堂上舞过天魔之态以后,这种轻快活泼的小令便成为词人的眷宠。李白、温庭筠、韦庄都各自写过脍炙人口的篇目,早期词集《花间集》一共收录了十八位词人的五百首词作,其中《菩萨蛮》占了四十一首,温庭筠独占十四首,韦庄五首,虽然是批量书写,却也都是不可多得的千古绝唱:

水晶帘里玻璃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温庭筠)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韦庄)

温庭筠偏于女儿闺情,韦庄则侧重江湖飘零,虽然都是花间的柔婉情调,却有着本质上的不同。然而,在那个用小令书写儿女情长的时候,无论是温庭筠还是韦庄都略显得矫情了一些,他们的作品如同精致华丽的偶人,虽有富丽的装点,却终究少了一点儿生命的精魂。相比之下,反而是一首不知作者、不合词谱的民间作品更具有青春气息: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由于衬字太多,很多人都无法第一眼就辨别出它所属的词牌,但是去掉衬字之后,我们便可以明确地看出这是一首《菩萨蛮》。这种明白如话的词风只可能来自民间,无所修饰,没有造作,是最直白的感情流露,是以成为《敦煌曲子词》中的压卷之作。

千万般的指天誓日,言辞恳切而决绝,不由得让我们想起《上邪》中的“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由于年代久远,我们无法得知这首词背后埋藏着一个什么样的感情故事,但是好在还有另外一个完整的奇艳传说为这个词牌增光添彩。

那一年,半壁中原河山还是李家的天下,虽然唐王朝的鼎盛已经成为永恒的传说,南唐一代也毕竟还是沾了个“唐”字,有那么一点儿传承宗室的意味。那一年,年方二十八岁的李煜还是宫中的无忧帝王,耳闻得“凤箫吹断水云闲”,眼见得“车如流水马如龙”,甚至爱妻大周后缠绵病榻之事,也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的打击。

就在这个时候,小周后出现在李煜的生命里。她本是进宫探病的,然而总也见不到清醒状态下的姐姐,于是便耽在了宫中。这本来无可厚非,然而时间久了,总会出问题。这日她画堂昼寝,偏被李煜撞个正着。看到十年前牵着姐姐裙裾撒娇的小女孩成长为美丽的尤物,李煜一时惊呆了。匆匆寒暄见礼之后,李煜回到自己的寝宫中,半晌依旧心绪难平,于是写下了一首《菩萨蛮》:

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无人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

潜来珠锁动,恨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悸动的心弦、欲说还休的情绪,全都深深地埋藏在这四十四个字里,写在一张上好的春冰笺上,传递到小周后手中。年方及笄的少女是有些文字功底的,她一眼便看穿了词中深意,于是羞红了粉面,低敛了蛾眉,心跳也失去了固有的频率。

李煜很快便用风流天子的柔情擒获了妻妹的一颗芳心,在一个风清月静的夜晚,他们在宫中开始了第一次幽会。这对于小周后来说是个极为新奇的体验,少女的羞怯使她对李煜的邀约颇为犹疑,但是涌动在胸中的眷恋之情又时刻催促她前去赴约。于是李煜心满意足地在画堂南畔迎到一个娇羞无限的少女,她因为担心弄出动静让人知晓,竟然将一双绣鞋脱下提在手中,这充满稚气的举动让李煜对她更增了几分怜爱之心。

既然是偷期密会,其中缱绻缠绵,自然不必细说,总之,对于李煜来说那是回味无穷的一夜。不然,他也不会写下第二首《菩萨蛮》: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不光香艳,而且颇为大胆,无论如何读取,都要不由自主地进行一些绯色的联想。按说这种隐藏着闺阁情趣的词曲应当好自珍藏,耳鬓厮磨间双双赏玩一番便是,谁知道李煜竟然不吝外传,一时之间,宫人臣子尽知小周后承幸之事,甚至传出宫外,让民间画家以此为题材,折腾出《小周后提鞋图》这样的荒唐作品来。

处于这场偷情风暴中心的大周后,此时仍旧对丈夫和妹妹的事情一无所知,或者是知道了也不愿意相信吧。直到那日她在清醒状态下见到小周后,问了一句“妹妹怎么在这里”,后者也不知是故作娇憨还是当真不懂避嫌,竟然回答“已经来了一段时间”。于是,身为后宫之主的女子明白了一切,她默默地转过头去,直到咽气也没再看那两人一眼。

大周后殁了,李煜忽然良心发现一般,疯狂地书写祭文进行追思,甚至不顾礼数,坚持在墓碑上落款为“鳏夫煜”。守孝的过程中,他似乎疏远了小周后,但是依旧让她住在宫中。皇太后也默认了这个“下一任皇后人选”,便以“养于宫中待年”的名义留住了她。“待年”,也就是“待成年”的意思,这个时候,小周后才只有十五岁。

四年之后,李煜终于如愿以偿地封心上人为后。礼成之日,照惯例群臣要写诗祝贺。由于李煜之前的两首《菩萨蛮》太过高调,这些平日舞文弄墨之际与君主不分尊卑的人便在贺诗上做了些文章:

一首新词出禁中,争传纤指挂双弓。不然谁晓深宫事,尽取春情付画工。

别恨瑶光付玉环,诔词酸楚自称鳏。岂知刬袜提鞋句,早唱新声菩萨蛮。

李煜见了这些明显带有讽刺意味的诗歌,倒也不生气,此时美人在怀,给臣子们轻轻刺一下又算得了什么呢?最是无情帝王家,无情在某种程度上便会表现为多情。在大周后最需要关心与爱护的时候,李煜却在与她的亲妹妹调情偷欢,而且堂而皇之地填词记录,实在是令人不知该如何评价。野史相传,大小周后的闺名分别为“娥皇”“女英”,恰好与舜帝的二妃相同。而李煜也与舜帝一样有一目重瞳,似乎是老天注定让他兼得姐妹二人。可信度固然很低,倒也不妨碍当做这段艳史的边角余料来批判赏析。

《菩萨蛮》作为最古老的词牌,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生命力,李后主与妻妹的旖旎传说仅仅是其中的一抹亮色,并不能代表全部的成就。但是毋庸置疑,这一抹亮色的确为这个词牌带来了厚重的情感效应,配着故事来阅读李煜,会有不一样的感悟。千古词帝,终究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男子,会专情,也会猎艳,仅此而已。

【虞美人】一江春水悼南唐

《虞美人》,双调五十六字,上下片各四句,皆为两仄韵转两平韵。原本是唐代教坊曲目,彼时的词都是以所吟咏的事物为题,顾名思义,这个词牌最初的引用对象是项羽的爱妾虞姬,后来就这样固定了曲律格调,不再更改。遥想当年,兵围垓下,四面楚歌,霸王一曲“虞兮虞兮奈若何”倾尽男儿血泪。而那如花般娇艳的美人,从容地吟唱“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剑光青白如素练,舞姿夭矫若惊鸿,一曲罢了,三尺青锋横过粉颈,胭脂凝血,面上犹带着淡然的微笑。花开花落千百年时光,人们依旧记得垓下之围中,那惨烈凋零的红颜,于是赋成新曲,传唱不休。

如果说,《垓下曲》断送了西楚政权,那么在千年之后,《虞美人》也宣示了一个王朝的彻底终结,是冥冥中的命数,还是历史作弄的巧合,便不得而知了。

时间回到公元937年,正是天下大乱时节,南吴将领徐知诰废黜吴帝取而代之,为得“正宗”之名,他给自己改名为李昪,改元“昪元”,国号唐,是为在纷乱的五代十国中占了一席之地的南唐政权。同年七夕,宫中添了一位皇子,因为全家都已改为李姓,所以这个新生儿被取名为李从嘉。很快,大家就发现了这孩子的不同寻常之处,他的一只眼睛是重瞳子,犹如传说中的西楚霸王项羽,于是,他的字便叫作“重光”。

李昪在位七年,劝课农桑,发展经济,将江南一隅整治得井井有条。他的长子李景通继位后,改名“李璟”。因为平素兄弟关系良好,登基之时他对弟弟李景遂言道要“位终及弟”,不晓得是不是客套话,但确实埋下了一个天大的祸根。可见天子金口玉言,话是不能随便说的。李璟在位的时候,将南唐疆土扩展到了极致,但繁华只有一瞬,便被迫向后周称臣,去了帝号,改称国主。事实上,他们父子的国策完全颠倒了顺序,李昪当战不战,李璟当和不和,这才造成了一系列的悲剧。这个时候,南唐一国已是风雨飘摇,颓势明显,不光外患重重,内忧也是一浪高过一浪。太子李弘冀始终对父亲“位终及弟”的言语耿耿于怀,终于杀死叔父李景遂,弑亲逆天,他自己也在几个月之后暴死。本来争夺激烈的国主之位一下子无人问津,于是,生性淡泊的李从嘉被推上了太子的高位。李璟过世之后,李从嘉成为国主,按照南唐登基更名的惯例,改名李煜。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名字葬送了南唐政权,也开了千古词坛光耀之宗。

李煜从来就不是一个适合掌权的人物,他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领域中的王者,但是在政治环境中,他只是一个被迫上位的懵懂青年。凤阁龙楼如同重重叠叠的茧,玉树琼枝宛似绵绵密密的丝,将这位尊贵的男子包裹其中,成了一只无法化蝶的蛹。就在他醉拍阑干马蹄踏月的时候,那经历了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赵匡胤早已开始雷厉风行地拾掇四分五裂的中原河山。柔弱的李煜一味退让,他天真地认为,自己已经臣服宋朝,按说是不应该遭受灭国之灾的。然而赵匡胤一心想要独霸天下,即使是不构成任何威胁的小小南唐,也不容许其存在于世。面对李煜遣来求和的使者,他斩钉截铁地说:“不须多言,江南有何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一切都结束了,南唐最后的防线在宋军的铁骑下碎为齑粉,北宋开宝八年(公元975年)十一月二十七日,金陵城破,李煜含泪写下降表,令教坊子弟奏歌作别。南唐有国三十九年,这便是最后的哀歌了。他缓缓环视花容失色的宫人,难以想象不久之前她们还拥有着“晚妆初了明肌雪”的风姿。小周后在她们中间,低眉敛目,一袭绿衣,正是用晨露染出的“天水碧”。赵匡胤是天水人,天水逼宫,这可不是一语成谶吗?凄然酸楚的情绪一齐涌上心头,重重掷下白玉笔管,奉表出降,正式诏告天下,他李煜,做了亡国之君。

他是无法化蝶的蛹,于是赵匡胤生生撕破了他的茧,并残忍地剪断了一边翅膀,迫使他拖着残破的单翅看清这个冷酷的世界。亡国之君的日子充满了各种屈辱和冷暴力,他就这样挨过了三年,生不如死。这三年中,赵匡胤不明不白地死于一个“烛影斧声”之夜,其弟赵光义继位。这让他想起父亲说过的“位终及弟”之事,恍然间,一切都领悟透彻了。原来天下王者都是一回事,那张金碧辉煌的椅子,人人都想争夺,好像他们就是为此事而生一般,而他的继位,只是老天爷开的一个恶毒玩笑罢了。赵光义为人阴损,不独当面折辱于他,甚至将贪婪的魔掌伸向小周后。国破之哀、夺妻之恨,这一切的一切,如同纵横交错的巨网,铺天盖地般将李煜笼罩其中。重重压迫之下,他已是奄奄一息。赵匡胤强行将他的身体从茧中剥离,但是直到此刻,他的灵魂方才冲破另一重茧的桎梏,化作绝美的蝶,一个轻灵的转身,词坛便盛开了,如一片花海。

源源不断的优秀词作彻底惹恼了赵光义,他一直嫉恨李煜的才华,没想到在这样凄惨的情况下他依旧能够赋词自娱,忒也不识好歹,倏然之间,就动了杀机。

北宋太平兴国三年(公元978年)七月初七,李煜四十二岁的生日,一切的悲伤情绪在这一夜爆发,这炽烈的情感被翻译成文字,是为一曲《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仿佛是意识到词中的意境不吉,李煜写完之后也怔住半晌。他抬头望向小周后,这几年她受尽苦楚,虽然还不到三十岁,已是憔悴不堪。夫妻二人相顾无言,半晌,李煜终于讪讪地开口道:“许久没有听你唱歌了,今天也算个好日子,便唱了这首罢!”

小周后看着那阕新词,已是泪眼婆娑,无论如何也不肯唱这哀音,只是耐不住李煜的再三恳求,这才唱了起来。她原本有副清亮的好嗓子,经过这几年的辗转折磨,已然有些嘶哑,倒是更合那凄凉的词意。幽怨的歌声传出墙外,早已被赵光义派来盯梢的人暗暗记住,并飞速回报。赵光义听闻“一江春水”之句,顿时大怒,心中本有杀意,这一次更是达到了顶点。于是派人赐御酒三杯,名为贺生,实际那酒中已经下了牵机剧毒。

李煜自己曾为帝十五年,虽然不太成话,王者之心还是了解一些的,他自然知道这酒不是什么好酒,却也不敢不喝。其实在潜意识中,他早就在等待这么一天,这酒于他反是一种莫大的解脱。

一饮而尽。

酒催毒性,没过多久便猛烈发作起来。什么文人风度,什么君王仪范,全都在疼痛中化为乌有。二十四年李从嘉,十五年李后主,三年阶下囚,四十二年的生命便在那一夜走到了尽头,南唐的最后一任君主,这只两次破茧的蝴蝶,终于萎落在肃杀的秋风里。小周后怔怔地望着李煜那惨不忍睹的尸身,不敢相信她就这样失去了最后一片天。半晌之后,她轻轻地跪下来,最后看了一眼那失去了光泽的重瞳,便将他的眼皮合上。那一瞬间,她想到了很多关于这双眼睛的传说——重瞳的大舜娶了娥皇女英,重瞳的李煜娶了大小周后;重瞳的项羽歌别虞姬,重瞳的李煜死于一曲《虞美人》……这难道是巧合吗?虞姬先项羽一步踏上黄泉之路,而今李煜已逝,是不是意味着自己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呢?

赵光义听闻李煜的死讯,假惺惺地废朝三日,追封了吴王,以王公之礼葬于北邙山。同年,小周后殁,与李煜合葬,《虞美人》的最终诅咒至此全部应验了。

历史的脚步仍在匆匆前行,王侯将相尽归尘土。虽然李煜到死都没有称帝,却是当之无愧的千古词帝。他的一缕惆怅精魂,栩栩如蝶,翩跹过了柳晏苏秦的案头,环绕过了易安稼轩的笔尖,顺便冷眼观看赵宋王朝如何一步一步走向覆灭,正如当年宋军兵临城下时的决然。历史因果循环,总是报应不爽。这些姑且不论,总归,李煜是典型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后人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便是如此。虽然残忍了些,却是血淋淋的事实。正因为有着国破家亡的磨难,才使那一江春水般的愁绪最终汇成宋词的浩瀚海洋,万古一碧,荡涤天涯。

【雨霖铃】谁听夜雨凄凉韵

《雨霖铃》,又名《雨淋铃》,唐教坊曲,双调一百零三字,前后阕各五仄韵,本调常用入声,且多拗句。夜雨漫漫,本已令人心生清冷,兼之有金铃在雨中铮铮作响,便更添愁楚,单从这名称便可想见声调之凄切。事实上,词牌正是缘起于这雨打金铃的声响,而这声音,诉说着一段千古长恨,也是一个经典的爱情传奇。

白居易的《长恨歌》中有云:“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说的是安史之乱时,唐玄宗离京逃往四川,在马嵬驿因“六军不发”,只得赐死贵妃杨玉环,从此时时思念伊人,以至于寝食难安。一片孤月或者一滴冷雨,都能勾起这位迟暮帝王的相思之情。

肠已断,泪空流,玄宗的悔恨、怀恋、怅惘,交织缠绕,竟而生成了一支新的曲调,那便是《雨霖铃》。相传,玄宗“幸蜀”的途中,接连十几天阴雨连绵,那潇潇冷雨无情地敲打着銮驾上的金铃,铮铮然、戚戚然,在天梯石栈之上缠绵回响,如同一曲伤心入骨的悲歌。刚刚失去宠妃的帝王本是爱好音乐的人,对于声音有着一种超乎想象的敏感和执着,这雨打銮铃的声响在他听来便是天泣红颜之夭殒,于是依照这自然与人工相结合的声响节拍,谱成一曲,是为《雨霖铃》。

遥想当年教坊梨园的鼎盛时期,每逢皇家内宴,尽是名家合奏的盛况。笛有宁王、邠王,歌有念奴、永新娘子,舞有谢阿蛮、张云容,余如李谟、李龟年、贺怀智、张野狐、马仙期等,当真不可胜数。就连玄宗本人,兴起时也会亲操羯鼓演奏一曲——他是手握万里江山的真龙天子,即使演奏乐器也是要演这“八音之首”的。然而,只要杨玉环揽起琵琶,抑或舞袖轻舒,一切的歌乐都成为黯淡的背景,云停,风静,尽她一人凤尾龙香,羽衣霓裳。

而今,伊人香魂渺渺,梨园子弟也失散了十之八九,能够谱吹新曲的也只有张野狐一人而已。他本是箜篌名家,此刻却选择用筚篥吹奏此曲,这种管乐器出自西域龟兹,音色悲凉,故又名“悲篥”,用以演奏这怀人之作,确是再合适不过。

至德二年(公元757年),官军收复西京长安,玄宗回归都城,同时召回了一些散落民间的梨园子弟。望京楼上,白发新生的歌儿舞女重新排演,相熟的面貌却已有多半不见。没有了贺老琵琶定场屋,没有了李谟压笛傍宫墙,没有了二十五郎的清音管奏,没有了念奴飞上九天的一声娇啼,更没有了那雪肤花貌之人望见一骑红尘的嫣姹一笑。新丰女伶谢阿蛮却是还在的,纵使非复昔日仙姿,倒也还能将《凌波曲》舞得惊鸿羞顾,她将杨妃赐予的“金粟装臂环”呈给玄宗,垂暮的天子睹物思人,几乎不能自已。适逢乐工张徽重奏《雨霖铃》,哀婉缠绵的乐曲如同花钿委地时的呻吟,声声诉说着悠悠生死一别经年的痛楚。旧恨新愁一齐涌上心头,昏花的龙目终于怆然泪下。

诗人张祜为此事写下了名为《雨霖铃》的七绝。

雨霖铃夜却归秦,犹是张徽一曲新。长说上皇垂泪教,月明南内更无人。

词句中充满了遗憾与祭奠的情绪,不知是为了不痛不痒地讽刺一下玄宗的失国之过,还是纯粹纪念这段逝去的爱情。当然也有人怀疑这首七绝其实是玄宗本人所作,然而考虑到玄宗不太可能称自己为“上皇”,且未见诸权威性资料,渺渺茫茫,无证可循,姑且当成一个美妙的传说,信与不信倒是皆无不可。

话说安史之乱平定之后,唐王朝气数衰落,教坊歌吹也渐渐从庙堂之上的尊贵地位滑落,在其后数百年间,沉沉浮浮。一些舞曲和大型套曲因为没有了能够承担重任的舞者和演奏者,以至于失传。倒是一些适合配词歌唱的曲目得以保留,至于宋朝,演变成了大众化的曲子词,于秦楼楚馆间传唱不休,这其中的《雨霖铃》便占有一席之地。

当马嵬玉骨随风化尽,当蜀道久绝銮铃纶音,悠悠二百余年转瞬即逝,世上出现了真正使《雨霖铃》得以永久流传之人,他便是柳永。

奉旨填词柳三变,原本天子一句戏言,竟而教他这痴儿认了真。他将大晟府乐词增添至二百余调,同时集中力量创作慢词,其中功夫,当真独步古今,绝无仅有。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柳永所过之处皆是珠光玉润,嫣香翠软,结下红粉知己无数。靡靡歌吹,吹软了词人的笔尖,毫端流泻而出的缠绵小词,只合十七八岁的女郎,用纤纤素手拈着红玉牙板,婉转清歌。

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然而柳永的温柔乡却造就了词史上不朽的神话。秦楼楚馆中宴客贪欢的俗曲,一经他配上曼妙的词句,便立刻身价百倍,而那唱词的歌妓也随之提高了不止一个层次。于是柳永每到一处,渴望出名的风尘女子便争相索词,在这种背景下,柳永留下了丰富的作品,然而最好的还是那些真正有感而发的婉约慢词。说起这类作品,《雨霖铃》无疑是当之无愧可以入选的。

那是一个冷清的秋日,柳永即将南下,开始归期不定的羁旅生涯。都门设帐,宴饮宾朋,趁着酒酣情浓,柳永便提笔写满了一张花笺交给一名歌妓演唱。那女子是他的红颜知己,念及此去不知何日能重会,两人都有些惆怅。她怀抱琵琶,转轴拨弦,喧哗的宴席瞬间寂静了,只听她引商刻羽,款款唱出了一段缠绵心事。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一曲唱罢,烟柳斜阳尽带悲色,宾客纷纷慨叹,离愁别绪如同三月花瘴,在席间缓缓蔓延开来,令人有些窒息。

这首词,用的谱子便是玄宗那时传下的《雨霖铃》,经过柳永的增删变化,曲调更为柔缓多情,因此又可称之为《雨霖铃慢》。词句清丽动人,离情别绪入骨三分,不仅成为柳永本人的代表作,更成了《雨霖铃》这个词牌的绝对代表。

骤雨初歇,杨柳枝头依旧涓滴晶莹,眼中泪亦如雨,琵琶铮铮,声如金铃,凄凉的蜀道夜雨,穿越百年时光,滴落在汴京城门。一时之间,寒蝉向晚的呻吟、解缆催发的喧闹,全都化作虚无,天地间只余下一对即将分别的有情人,他们眼中再无其他,唯有彼此。旧曲本为纪念死别,今朝翻唱为生离之音,两般的情怀愁绪,却是一般的柔肠百结。

柳永少年不仕,纵使名满天下,终究是草莽布衣,直到五十岁后方才及第,又屡遭排挤,不久便郁郁而终。正因如此,他的生平在正史中几乎没有相关记载,流传下来的故事以香艳成分居多,可信度不得而知。词人本身的事迹已然渺渺,我们更不能指望考证出他是与哪位佳人“执手相看”,以至于虚设了良辰好景、千种风情。原曲的失传,更使词中文字孤篇绝响,令人生恨。

然而这些并不妨碍我们对这离别意境的眷恋与向往,试于雨夜倚窗而读,许有隐隐铃音穿透千年风尘传入心房,宛如长生殿上的喁喁情话,有着他生未卜此生休的狂妄;抑或是汴京城外的泣涕凝噎,有着多情自古伤离别的怅惘。呢喃,缱绻,如此动人,如此惆怅……

【定风波】风波虽恶且安然

《定风波》,双调六十二字,上片三平韵,错叶二仄韵,下片二平韵,错叶四仄韵。所谓“错叶”,是指韵脚相同,平仄兼压。最初是唐朝教坊曲子,通常被称为《定风波引》或《定风波令》,后来有《卷春空》《醉琼枝》等别名。柳永的《乐章集》将其演变成两种慢词格调,全用仄韵,有九十九字至一百零五字各体。从词牌的名字中,我们可以体会出一种风高浪急忽然休歇的惊喜之感。因此,豪放词家非常喜欢用这个词牌抒发一种睥睨一切的从容情绪。平定风波,我心安然,也许,他们想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说到豪放词家,首先想到的必然是苏轼。事实上,他一生中写了十一首《定风波》,其中有两首最为著名,这两首词的完成时间比较接近,都是在黄州任上所写。其中表达的感情也颇有相似之处,都可以直接拿来为这个词牌的名字做注脚。

元丰二年(1078年),苏轼因为“乌台诗案”被羁押,那是一场可怕的政治风暴,即使洒脱如他,也写出了“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这样凄惨绝命之句。被贬黄州之后,惊悸的魂魄才慢慢平定下来,并且逐渐寻回了生命中那份最初的淡泊。

大概是到达黄州三年之后的一个春天,他与朋友相约踏青,却在途中遇到大雨,一行人都没有随身携带雨具,自然是淋得狼狈不堪。在众人的埋怨声中,唯有苏轼气定神闲,且行且赏,一副很享受的样子。人生的疾风骤雨都没有将他摧垮,这样的天气又能奈他若何呢?雨停之后,苏轼对于自己表现出来的达观情绪十分满意,于是按照惯例要写一首词纪念一番。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他选择了《定风波》这个词牌,简直是再合适不过了: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词前小序云:“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疏朗轻狂的心境溢于言表,颇有点儿“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意味,根本不像是经历过政治浩劫之人所抒发出的情绪。不,也许正是因为有了“乌台诗案”的磨难,在生死边缘上游走了一遭,才能有这样旷达超脱的襟怀吧!

同样是被这场文字劫难所牵连,苏轼的好友王巩甚至比他更加凄惨落拓。黄州虽远,荆楚大地到底还算得中原,王巩则是直接被贬谪到了岭南宾州,那个地方相当于今天的广西宾阳一带,崇山峻岭,烟瘴重重,委实受尽了折磨。苏轼对此深为内疚,因此常常寄信以示慰藉。他倒也没有一味地低头道歉,而是总会找一些愉快的小话题来调节气氛,比如抵御瘴气的偏方、养生安神的道理等。他甚至毫不客气地说:“要是方便的话,麻烦帮我捎十两丹砂过来。”这样的言语实在是令人拍案叫绝。正所谓“人以群分”,天性豁达的苏轼交友总不会太过小家子气,王巩虽然在岭南遭受了巨大的苦楚,回信中却一直流露出达观的情绪。这两人的书信内容在今天看来是漫无边际,仿若最寻常的网络聊天记录,一点儿也没有因为山高路远通讯艰难而吝惜笔墨,十分难能可贵。

王巩终于北归,欣喜若狂的苏轼在黄州为他接风洗尘。令人惊奇的是,在岭南那不毛之地待了几年,历经丧子之痛,饱尝湿热之苦,王巩不仅没有如想象中一般形容枯槁,反倒精神矍铄,面如红玉,好像年轻了许多似的。苏轼问起原因,王巩哈哈大笑,唤出一名歌妓,说道:“都是她的功劳啊!”

苏轼以前听过这女子唱歌,知道她复姓宇文,小字柔奴。她约略二十来岁的年纪,目光清澈,肌肤莹润,相貌有些异域风情,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苏轼不相信区区歌妓会有什么妙手回春的力量,不由得十分疑惑。

这时候,柔奴清了清嗓子,开始唱歌,从没听过的词曲,柔缓多情,带着一种引人入胜的魔魅力量。苏轼听得呆住了,直到一曲终了,还是久久不能回神。王巩得意地解释说,当年遭遇贬谪,府中歌妓大多散了,只有柔奴一直跟到宾州,五年来相守相伴,从未有一刻离开。在这艰难的岁月里,多亏了她时常宽慰劝解才得以安然度过。

苏轼听罢王巩之言,有些钦佩,也有些羡慕,又问些岭南风物,柔奴答得清晰伶俐,大方得体。此时,苏轼已经完全被这个奇女子的风度所折服,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要调侃两句,于是又问道:“岭南的生活是否艰苦,宇文姑娘可还习惯吗?”

他想,柔奴也许会作出肯定的回答,然后表现出无所谓的精神,然而她的答案更加令人惊喜。

“前朝白乐天诗云: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又云: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柔奴虽然不才,这些年在岭南,安安心心侍奉大人,倒是觉得跟在家乡也没什么区别。”

苏轼一向就将白居易当成精神上的导师与挚友,此时从一名歌妓口中听到白诗,顿时有一种寻到了知音的感觉。有妾如此,难怪王巩归来之后竟然容光焕发。胸中涌动的感慨化作诗意,席间备有笔墨,于是趁着酒意取来,一挥而就,竟然又是一首《定风波》: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教分付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苏轼的词中,从来不乏为歌妓舞女而写的作品,但是这首却是不同的。对于其他女子,他大多抱持着同情、怜惜的态度,或者干脆逢场作戏罢了。但对于柔奴,他始终是尊重的、认同的,甚至是惺惺相惜的,于是就有了这首经典传唱的词作,“点酥娘”的芳名也得以千古流芳。

那个时候,苏轼并没有想到,自己无意中的一句调侃,不仅让《东坡乐府》中多了一首佳作,更是为若干年后的自己预存了一笔精神上的救赎。当他重蹈王巩的岭南迁谪之路,鬓发沾染了大庾岭上的梅花香,眼睛模糊了罗浮山下的桃花瘴,柔奴的清歌伴着那一句“此心安处是吾乡”,一直在耳畔回响。于是他那被湿热天气惹得有些浮躁的心平静下来,就此决定“不辞长作岭南人”了。

“乌台诗案”对于《定风波》的影响并没有就此完结,仿佛这场政治风波带来的消极影响就是要靠这个词牌来平定似的。与苏轼并称“苏黄”的黄庭坚也在这场“风波”中遭受牵连,被贬黔中,也是个天阴雨湿的边陲之地。在极端艰苦的生活条件下,黄庭坚也写下了两首《定风波》:

自断此生休问天,白头波上泛孤船。老去文章无气味。憔悴,不堪驱使菊花前。

闻道使君携将吏,高会,参军吹帽晚风颠。千骑插花秋色暮,归去,翠娥扶入醉时肩。

万里黔中一漏天,屋居终日似乘船。及至重阳天也霁,催醉,鬼门关外蜀江前。

莫笑老翁犹气岸,君看,几人黄菊上华颠?戏马台南追两谢,驰射,风流犹拍古人肩。

这大概是某次宴会上的酬唱之作,词中所描写的暑湿阴雨,难免让人想起“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这样的诗句。可怜黄庭坚似乎比杜甫和白居易的处境更加凄惨,至少那两位的屋子只是潮湿,而他的房间干脆跟住在水里没有什么区别。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依然以谢瞻和谢灵运自比,真可谓是胸襟开阔。

苏轼与黄庭坚,加上后来的辛弃疾,这三位便是填《定风波》最多的词人。苏辛都是豪放派的当家人物,黄跻身其间,竟然毫不逊色,不愧为苏轼一生相交的挚友。这曲《定风波》,定了穿林打叶的山间急雨,定了风紧浪高的人生狂澜,于惊心动魄之时,谈笑若定,安然了千百年的时光,铸就一瞬间的永恒……

【天仙子】天仙点化风流影

《天仙子》,双调六十八字,上下片各五仄韵。晚唐宰相李德裕进献此曲,列入教坊“龟兹部”,名之曰《万斯年》。这个名字大概是用作“颂圣”的赞语,和《千秋岁》有些异曲同工之妙。但由于是龟兹乐曲,将此名认作是西域风情似乎也未尝不可。《天仙子》之名来源于晚唐皇甫松“懊恼天仙应有以”,词中歌咏刘晨、阮肇入天台遇仙之事,可不正是这三字的写照吗?

皇甫松的时代,这个词牌和《花间集》中的大多数常用词牌一样,是简短精练的单调。直到宋代,丝竹管弦愈发缠绵轻慢,这才逐渐变成重章复唱的样式。最初的双调见于张先,这也是迄今为止最著名的一首《天仙子》。从这短短数十字中,可以想见一个老年词人的极致浪漫与凄凉。

说是老,严格意义来讲倒也算不上,那时候张先大约五十二岁,相对于他逝世时的八十九岁高龄,尚且算得上是“年轻力壮”。他四十岁才进士及第,与同时代的晏殊、宋祁等人相比已经算是迟了许多,但较之后世并称的柳永,却也还算早的。他的仕途并不顺利,混了十来年,也才得了个“嘉禾府判官”之职。这日府中聚会,本是他当席填词的好时机,却因偶感小恙不能赴会。他独自饮了几杯闷酒,昏昏然地睡了半日,精神微微好了些,望见园中绿肥红瘦,再念及自己这些年的宦海沉浮,便起了伤春怜己之情,挥笔写下了这首《天仙子》: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千古歌咏伤春之情者,何止千万,可以说这个题材已经很难有所突破了,但这样写到烂熟的题材反而更加考验作者的功力,张先便是最为典型的案例之一。一曲吟罢,仿佛歌声与鸟鸣声尽皆入耳,月光与灯光交映眼前,连同那臆想中的落花声与镜里韶光,似乎也都变得真实起来。可是,若只有这般,这首词也不会在浩如烟海的词作中脱颖而出,真正的亮点还要数“云破月来花弄影”一句。云散月出,本是常见天象,难为那一个“破”字,生生将这近乎静态的景致写得灵动如生;有光则有影,也是天经地义,纵是花影,除了疏朗雅致一些,倒也不见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用了“弄”字,这花这影,便活了。世人对此句赞不绝口,就是张先自己,对于这一句也是万分得意。

他听说有人因为《行香子》“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之句而唤自己“张三中”,便反驳道:“那还不如叫‘张三影’。”说的便是“云破月来花弄影”“帘卷压花影”“堕轻絮无影”三句,“云破月来”居首。后来世人便称他作“张三影”,又叫“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和宋祁的“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相提并论,一时传为美谈。

也许是张先这词写得太好,完全断了后人的发挥余地,此后《天仙子》竟佳作稀缺,令人叹惋。然而故事却是有的,大约是沾了“天仙”二字,这故事颇为离奇,相比刘晨、阮肇倒也不遑多让。虽然是附会之作,倒也不妨一读。

南宋词人刘过,正史不见有传,据称跟姜夔、戴复古一样,是终生布衣。但在这个故事里,他却有了一番春风得意。

刘过为人豪侠任诞,颇有魏晋遗风,他与辛弃疾交好,词风也近于豪放。按说词是源起花间的文体,天生便带着柔腻的气息,一般豪放词家也都能写上几笔风月情怀,可是刘过书写儿女情长的本事却不算太高明。他有两首描写美人手足的《沁园春》,近乎淫词艳曲。而在我们的这个传说中,他在赴试途中留下的一首《天仙子》,也是这样一首不成功的作品:

别酒醺醺容易醉,回过头来三十里。马儿不住去如飞,行一会,牵一会,断送杀人山共水。

是则功名真可喜,不道恩情抛得未?梅村雪店酒旗斜,住底是,去底是,酒满金杯来劝你。

据说他是因眷恋家中的美妾而写下此词,每到驿馆,便令随行之人演唱一番。口语加上俚语,感情直白,有些类似元曲,未免令人质疑这是否真是那个曾经写出“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之句的刘过之手笔。不过若真是醉中乱写,反正情真意切,倒也可以谅解。

刘过志不在功名,这一番旅途奔波,大半时间倒是用来游历山水。这日到了建昌,少不得去麻姑山游玩一番。神州名山有七十二福地,三十六洞天,这麻姑山是其中独一无二兼得了福地洞天的神山,当真是说不尽的清荣峻茂,令人流连忘返。他在山中一边饮酒,一边哼唱那首《天仙子》,恍然间,看见有一美貌女子款款走来,步他的原韵,也唱了一首《天仙子》:

别酒方斟心已醉,忍听阳关辞故里。扬鞭勒马奔皇都,时也会,运也会,稳跳龙门三级水。

天意令吾先送喜,耳畔佳音君醒未?蔡邕博识爨桐声,君负背,只此是,酒满金杯来劝你。

鲤跃龙门,对于赶考的书生来说是个好兆头,刘过眯着醉眼,看那女子容颜如花,衣饰淡雅,充满了神秘的气息,未免心生倾慕。于是二人同归驿馆,再开宴席,共唱天仙。这时候刘过才想起问那女子姓甚名谁,女子自称是麻姑上仙的妹妹,自汉代起便在山上居住,今日听见刘过唱歌,芳心震颤,这才现身相见。刘过也是性情中人,本来就对她有意,见对方表白心思,哪有不应之理,两人遂结成了百年之好。

到了临安,刘过果然及第,当真是“稳跳龙门三级水”,他与那女子恩爱有加,虽然俗气了些,却也只能用鹣鲽情深来形容了。只是我们不可以忘记,女子并非常人,异类之间的结合总会出现一个“明眼人”来“指点迷津”,这似乎已经成了传说中的固定桥段。于是,在一次游春的路上,一个道士出现在刘过的眼前。

后来的事情可以猜到一部分,但也有一部分是出人意料的。那女子并非仙人,而是精怪。只不过,她的本体是一架古琴,许是长日泠泠七弦静听松风,沾染了仙气,便觉得有些仙风道骨。刘过怀抱着被道士打回原形的琴,忽然想起了当年女子所唱的《天仙子》中“蔡邕博识爨桐声”一句,这才恍然大悟。

汉代蔡邕,雅好音律,一日见人烧柴,偶然听出其中一块木头在火中发出别样动听的声音,便不顾一切地从火堆中抢救出了这块木头,将它做成了一架琴。由于这块木头被火烧过,琴尾留有焦痕,便称之为“焦尾”,说是古琴之王也不为过。

原来,她早已对自己说过了实话,只是自己沉溺在温柔乡中,哪还有心思辨别是真是假。自此,刘过便一直随身携带着那架琴,在无人之际,轻轻唱起《天仙子》的曲调,男儿之泪方才滚落如珠。

后来,再度经行麻姑山,刘过才知道了这架琴的前尘往事。原来是一个爱琴之人路过此处,不慎将视若性命的古琴落入山谷,寻回之时已是破碎不堪,不能弹奏,只好埋了。刘过启开昔日琴冢,果然有个空空如也的琴匣。他长叹一声,将琴从背上解下,放入匣中,付之一炬,烈焰之中,他仿佛看见了爱人清丽凄绝的面庞。

这个故事只在笔记中出现,可信度不值得一提,但就可读性来说还是值得玩味一番的。世间霁月光风总难长久,只有亲身经历之人,才能体会到那种刻骨铭心的美妙。

暂时放任思绪流淌,“天仙子”这三个字也许会令人想到同名的药用植物,它的药性很霸道——苦,辛,温,有大毒。可于山野间时时觅见它的身影,亭亭的一株或者错杂的一片,青黄或紫黑色的花瓣上有着清晰如血脉的纹理。词牌亦如同此花,并非倾国倾城之姿,却有令人见之难忘的风采。

【临江仙】水仙姿态惊鸿影

《临江仙》这个词牌似乎没有所谓“正声”,数其变体,竟然有十一个之多,字数由五十四字到六十二字不等,但都是双调三平韵。它原本是唐朝教坊曲,一般认为最初用于歌咏“水媛江妃”,即女性水神。但是因为敦煌曲子词中发现“岸阔临江底见沙”之句,又有人提出应该是起源于其中的“临江”二字。李后主的作品题作《谢新恩》,瞧来是个有帝王之气的名字,但事实上是写给大周后的悼亡词,意境凄迷,真似凌波仙子般缥缈无迹。此外还有《雁后归》《画屏春》《庭院深深》《采莲回》《想娉婷》《瑞鹤仙令》《鸳鸯梦》《玉连环》等别名。

中国的神话系统中,水神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人们耳熟能详的冯夷、玄冥、共工等,属于“天神”;此外还有“人神”,他们大都是与某条江河有深远的渊源,死后被百姓神化以致哀思,如屈原之于汨罗,李冰之于蜀江等。在庞大芜杂的水神体系中,女性水神多半不会“管理”太过重要的水系,但是这并不妨碍后人对她们的青睐。湘灵鼓瑟,闻者为之凄绝;洛神轻舞,见者为之夺魄。她们成了文人竞相歌咏的对象,翩若惊鸿的姿态永远是令人憧憬的梦境。有时人们可能觉得“神”一字太过刻板,于是便改称为“仙”,水仙,是花是人,一样的美丽,分不清楚,倒也没有太大关系吧!

水仙临江而立,衣袂无风飘举,自是别样风流。因此,这个词牌一般用于吟咏风月闺愁、女儿情态。其中欧阳修的一首非常有代表性:

池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

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傍有堕钗横。

轻柔绵密,带着秾丽的闺阁脂粉之气,如果我们把这首词与他的号“醉翁”联系在一起,便会嗤之以鼻——一个嗜酒的老者看人闺房作甚!但人总有年轻的时候,事实上,典籍中关于欧阳修的轶事从来都不乏香艳材料,君子好色,大概是千古文人的通病。这首词的背后便有一段风流传说。

天圣九年(公元1031年),二十五岁的欧阳修来到钱惟演幕府,与尹洙、梅尧臣等人共事。在这里,他的文章水平得到了进一步的提高,为日后诗文革新运动打下了良好的基础。钱惟演是个雅好风月的人物,经常举办宴会,邀请门下众人共饮。那时候的宴会,官妓是不可或缺的配角,但她们的工作范围是受到“法律保护”的,只能歌舞陪酒,再不能与官员有进一步的亲密接触。可是一来二去,总会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发生。一般这种情况,大家心知肚明就好,可是欧阳修恋上官妓,却得意过头,一不小心闹得尽人皆知,不好收场。

却说那日钱惟演照例设宴,宾客都已坐定,偏欧阳修不见踪影。大家发现平素与他亲厚的歌妓也没有出现,都露出一副心照不宣的神情。过了半晌,两人终于姗姗而来。遇到这种情况,身为长官的钱惟演是可以直接治罪的,但他只是抱着要看好戏的心思,假意大发雷霆,单问那女子究竟为何迟到。那女子想了想,说道:“炎夏酷暑,在凉堂午睡,不小心弄丢了金钗,找寻半晌,这才耽搁了时辰,请大人降罪。”

钱惟演听她答得不卑不亢,倒也不好再说什么,一眼看见面色尴尬的欧阳修,促狭之念忽起,笑道:“不过一支金钗嘛,倒不值什么,这样吧,你若是能求欧阳大人为这事儿作一首词,本官便送你一支钗子,你看如何?”

众人纷纷附和,欧阳修骑虎难下,只好提笔写下了那首《临江仙》,众人看了,纷纷叫好,于是这事儿算是过了。说来也奇怪,明明是白昼偷欢的丑事,被他这样一写,竟然曼妙如画,比之萧纲《咏内人昼眠》,香艳不足而清雅有余。想来,唯有含蓄唯美的中国文学才能孕育出这样化腐朽为神奇的作品吧!

其实欧阳修这首场面上的作品,虽然新巧明媚,终究少了点儿真实的感情,因为他必须要把自己从语境中剥离出去。相比之下,小晏的那首《临江仙》因为融入了自我,显得深情款款。因此,欧公之作只能作为茶余饭后的笑谈,小晏之作却是千古不朽的绝唱: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小晏眷恋沈廉叔、陈君龙的歌女之事,是经他自己承认,并被世人熟知的。莲、鸿、苹、云四姝,大概比之于碧波青莲、海上孤鸿、汀洲白苹、巫山断云,或纯真静美,或清高自矜,或温婉可人,或多情妩媚,各有各的美丽。却不知小晏最爱哪个,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纵观《小山词》,提到小苹名字的有三首,数量在鸿、云二人之上,只比小莲少一首。在这些词中,唯独这首《临江仙》流传最广,对比起来可以看出它的艺术成就也最高,尤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一句,几乎可以与大晏“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媲美。所以,我们不妨猜测,也许他最爱的便是小苹,那个身穿绣罗衣裳,怀抱曲颈琵琶的小苹。她就像是李白笔下“山花插宝髻,石竹绣罗衣”的娇憨少女,垂肩亸袖,天真无邪,只是歌舞散尽,彩云无踪,空留明月朗照,平添相思之苦,实在是令人唏嘘。

关于《临江仙》的轶事,大多是儿女情长,后苏辛词派有豪放之语,但是影响最大的却并非“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在历史的滚滚浪潮中,有这么一首继承了坡公情怀的《临江仙》,绵延数百年时光,以一种特殊的方式睥睨词坛。也许我们很多人都不知道它竟然是有词牌的,但是我们大都会背诵,甚至会高唱: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是的,现在通行版本《三国演义》开篇所写,正是一曲《临江仙》。它原本是明朝学者杨慎谪居云南时创作《廿一史弹词》中的第三篇《说秦汉》的开场词,自从被毛宗岗刻进了小说,便如一夜春风在世人心中开成了不败的花树。

词之一体,似乎只适应宋朝这种浮华又内敛的文化土壤,后世便如橘生淮北,空得其皮囊而已。每个朝代都有独属于自己的文体,后人抄袭不来,只能继承些可供参考的元素,自行向别处发展。明代时候,词早衰微,但是在此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词话等说唱艺术形式却得到了新生。杨慎的作品更超前一步,因为弹词是在清朝乾隆年间才开始流行的。说唱文学的底本经过整理,写在纸上,便成了小说。这首《临江仙》正好见证了文学传媒流变——从演唱,到说唱,再到阅读,最后在工业时代,于屏幕上进行最大限度的普及。

往事已矣,那长江逝水在淘尽英雄的同时也淡却了神仙的形象,于是《临江仙》彻底成了一个普通的文学符号,和所有的词牌一起,在岁月中静静老去。但是那些清词丽句却默默地存在着,纵使被人遗忘,依旧能够地老天荒。

【蝶恋花】销魂唱彻黄金缕

《蝶恋花》,双调六十字,上下片各四仄韵。它原本是唐教坊曲目,题名源于南朝梁简文帝萧纲《东飞伯劳歌》中的一句“翻阶蛱蝶恋花情”。南朝金粉,浮丽如烟,诗作自然也带着绮艳柔媚的气息,所以这个词牌从一开始就有了缠绵悱恻的意味。历代词人皆用以抒写爱恨情愁,把名字中的那个“恋”字发挥到了极致。也许是因为这个名字取得太深入人心,以至于后来的《鹊踏枝》《凤栖梧》等几个别名也都沿用了这种格式。

彩蝶恋花也好,孤凤碧梧也罢,都是良辰好景,适宜在风轻月淡之际慢慢赏析,那别枝惊鹊的躁动却是有些彷徨的。南唐冯延巳似乎很喜欢这个词牌,一连填了十二首《鹊踏枝》,后人根据其中一句“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而衍生出了《黄金缕》的名字,颇有点儿珠光宝气的感觉。然而之后发生的一个充满聊斋味道的故事,却又为这个名字蒙上了黯然销魂的惆怅色彩。

北宋元祐年(公元1086—1094年)间,司马光的重孙司马槱在关中谋了一个职位。上任伊始,舟车困顿尚未消除,加上案牍劳碌,难免身体疲惫,只好不顾圣人遗训,昼寝片刻。便是这看似平常的小憩,为他推开了一道禁忌的门,门后的风光充满了诱惑与危险。

雾气渐渐迷蒙了双眼,马上便要堕入一枕黑甜,却见纱帐无风自动,伴随着一阵悠扬的歌声,一个雪白的身影款款走近。那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眉目如画,仙姿绰约,用花容月貌这样的词语也无法形容她的美丽。正值思慕少女之年的司马槱顿时看得呆了,几乎睡意全无。那少女身上的衣衫有些奇怪,并非时下流行的窄襦长裙外罩对襟褙子,而是广袖抱腰,裙摆曳地,颇有楚楚之致。但见她一手执着檀板,一手挽着纱帘,轻启朱唇,清音遽发:

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

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

歌声清灵美妙,令司马槱听得如痴如醉,半晌之后慌忙起身见礼,惶惶然问道:“姑娘这曲子绵绵袅袅,只应做瑶池管弦,却为何唱与我这一介凡夫俗子?”

那少女微笑道:“闻说你是苏大人门生,怎的连这《黄金缕》的调子都不识得!”

这一笑,若朝霞点染楚云,更添明丽之姿,司马槱待要问她姓甚名谁,目之所及,却倏然间失了踪影。他伸手去挽纱帐,却一下子跌出床榻,恍然惊起,已是月上帘栊,原来是做了一场春梦。

闭上眼睛,梦中景象历历在目,少女的容颜与《黄金缕》的曲调歌词,无一忘记。可惜那词只得半阕,司马槱思来想去,总难再度入眠,虽然并不擅长作词,却也起了续作的念头。于是揽衣推枕,掌了灯,拣一张上好素笺,将那少女所唱的上阕写了下来。他写得极为认真细致,一腔热情尽数灌注其中,下阕自然也是水到渠成:

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

望断行云无觅处,梦回明月生南浦。

写罢投笔,怅望窗外明月,心里有一丝失落、一丝茫然。那少女真个是来如春梦,去似朝云,在他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自此,朝朝暮暮,思恋缠绵,再不曾有过丝毫忘却。

花开花落,换了流年,五个春秋便在思恋与伤怀中匆匆消逝。在苏轼的引荐下,司马槱应试得中,被赐同进士出身,一纸调令随即呈上案头,他望着上面“杭州”二字,面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憧憬。

“妾本钱塘江上住”,如果去了杭州,也许会与她重逢吧!

那时候的杭州知府是秦观之弟秦觏,司马槱便是在他那里做幕僚。两人算得上是同出苏门,因此平素私交甚好。一次酒酣耳热之际,司马槱将埋藏在心中五年的秘密告诉了秦觏,并叹息道:“此生若能再见到那女子,便再也没有任何遗憾了。”

秦觏是埋头做学问的人,平时从不理风月之事,见好友如此痛苦,也不知如何劝慰,只得做一个优秀的听众,让司马槱将当年的梦境讲了一遍又一遍。旁观者清,这样一来,倒被他听出了一些眉目。于是插言道:“按兄弟所言,那女子的衣饰似乎是南朝时的装束,莫非与你有些宿缘?只是钱塘一地自古多佳人,即使是南朝一代,又何止千百,还是早日成家,歇了那白日梦中的绮念罢!”

司马槱不答,只是一味地喝酒。秦觏见他不听劝诫,只好默默相陪,忽然想起一事,便笑道:“说来有这么一位,她的埋香之处便在你的官舍后面,我们且去凭吊一番,若当真是此人,也不枉你这五年的苦苦相思。”

翌日,两人备了香烛酒浆之类,来到西泠桥头。但见春草蔓生之处,幽兰凝露之所,草茵之上,松盖之下,有孤坟立于亭中。亭作六角攒尖,历经数百年风雨,已然残破不堪,在它的保护下,墓与碑石倒还完好。司马槱看着碑上的几个大字——“钱塘苏小小之墓”,一阵怔忡。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会是她吗?如果是的话,她为何千里迢迢去关中之地进入自己这样一个普通读书人的梦境?待到自己来了杭州,又避而不见?如果不是的话,为什么自己的心跳得这样快,好像下一秒钟就要从腔里蹦出来一样!

秦觏没有察觉到他那千回百转的心思,自行酹酒焚香,作了凭吊之礼,这才发现身边的好兄弟正在呆愣出神,心里暗叫糟糕,生怕他走火入魔,连忙拉着他祭奠一番,便匆匆忙忙地回去了。

是夜,司马槱再度梦见那少女,衣着打扮与五年前别无二致,容颜也没有一丝减损。司马槱连忙问她是否姓苏,她含笑不语,将那首《黄金缕》又唱了一遍,这次却是连着司马槱的下阕一起唱的,末了笑道:“续得好,浑然天成。多谢今日相探,妾感激不尽。”

这便是认了。

司马槱实在不敢相信,那个仿佛只生活在古老传说中的美人竟然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既然是梦,那就永远不要醒过来罢!

一枕云雨巫山,很快就演变成了夜夜阳台之会。什么人鬼殊途,全都被这对跨越数百年时光方才得成眷属的恋人抛诸脑后。若是在蒲松龄笔下,司马槱大约逃不过耗尽精气的命运,好在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只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司马槱还沉浸在深情款款中,苏小小却前来道别。也许她在痴恋的同时尚且保存着最后一丝清明,知道这样的关系不仅有悖伦常,更是逆天不道。又或许,她生前被情所伤,死后仍然心有余悸,怕自己再次泥足深陷,于是便及早退步抽身。总之,那次告别之后,她便再也没有出现。谁知道司马槱原本是个痴情种子,竟然思虑过度,一病不起。

在病榻之上,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与苏小小相处的点滴时光,思念的情绪就像渐渐结子的石榴,先是灿烂如火,继而逐渐凋零,却在不知不觉中暗自膨胀,孕育出粒粒晶莹的记忆,甜蜜中带着那么一点点苦涩。他写下了人生中的第二首,也是最后一首词作,调子是凄凉愁苦的《河传》:

银河漾漾。正桐飞露井,寒生斗帐。芳草梦惊,人忆高唐惆怅。感离愁,甚情况。

春风二月桃花浪。扁舟征棹,又过吴江上。人去雁回,千里风云相望。倚江楼,倍凄怆。

他的生命就在这种凄怆的情感中走到了尽头。据说在他过世那天,有个舵工看见他带着一个美丽的女子走上画船,船尾起了火,二人不见踪影,舵工连忙赶到他的府上,便听见府中传来哭声。也许是考虑到苏小小不能复生,他便舍身陪她,两人载月西湖,真正做那同舟共济的仙侣去了。

苏小小在生之时,被宰相公子阮郁负心抛弃,幸而遇见至情至性的书生鲍仁,但未及相守便阴阳相隔。我们可以做这样一个大胆的假设——司马槱便是鲍仁再世,他们历经了数百年时光的考验,终究还是得以厮守。这样想来,这个故事便可算是真正的皆大欢喜。

诚然,司马槱的《黄金缕》在浩如烟海的宋词中只能算是平常之作,不过因了这个艳异的故事才得以大放异彩。若论《蝶恋花》这一词牌的正音绝唱,还是要归在苏轼名下: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这是一首尽人皆知的作品,每当失意人逢失意事,无论妇孺老幼,自我安慰抑或是安慰别人,大抵都是会说上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的。在今天看来,这句词是非常励志的,但是在这普普通通的自然景象中,却暗含了苏轼自己那飘蓬般的命运。

柳絮落处,芳草遍生,也许很少有人能够读懂其中的凄凉之意,但是有一个女子却得以洞悉,她便是苏轼的侍妾王朝云。这个聪慧绝顶的女子最初在苏轼的生命中亮相之时,才只有十二三岁,就凭着明丽的相貌和清新的唱腔给苏轼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她于破瓜之年嫁给苏轼之后,便成了最懂他的人。那时苏轼仕途不顺,经常怏怏不快。某日,他摸着肚子问一众婢女其中有何物,有人答是文章,有人曰是经世之道,只有朝云笑道:“是一肚皮的不合时宜。”于是苏轼便给予了她别样的宠爱,调任之时,也都将她带在身边。

在惠州的那段时间几乎是苏轼人生中最为黑暗的日子,接连左迁加上岭南暑热,毕竟是上了年纪,身体有些吃不消。朝云随侍左右,尽心尽力,见苏轼不开心便唱曲替他解闷。只是每当唱到这首《蝶恋花》时,她总是泪水涟涟,唱两句便哑了嗓子。苏轼问她缘故,她说“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那两句实在是无法演唱。苏轼明白,她又一次读懂了自己的心思,虽然有些难过,但更多的是欣慰,于是调笑着安慰她:“我这里悲秋呢,你又伤春了。”

春女思,秋士悲,古老的诗歌命题,被他们作出了崭新的诠释。然而天妒红颜,总是无奈。没过多久,一场瘟疫夺走了朝云年轻的生命。苏轼悲痛不已,立誓终生不再填写《蝶恋花》,也绝不再听这一曲调。

其实,无论是妖娆的《蝶恋花》、明媚的《黄金缕》,抑或是悲凉的《鹊踏枝》、清冷的《凤栖梧》,在词坛历史上都享有较高的“点击率”。由此看来,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与之相配的凄婉曲调,用来诉说儿女情长,再合适不过。虽然我们再也无缘聆听原音,却也能从现存的词作中读出那种悲凉低回的情感。让我们放任思绪,肆意描摹那时的场景,切身体会一下彩蝶恋花的柔情吧!

【洞仙歌】乱世红颜不由人

《洞仙歌》,有中调和长调两体,《乐章集》兼入“中吕”“仙吕”“般涉”三调,句读较为参差。一般八十三字,前后片各三仄韵,有时词家也会增减一两个衬字,并适当调整句中平仄。本调源自唐教坊,最初用以歌咏洞府神仙,音节舒缓柔和,如同春风骀荡。与那些受人怜爱的“主流”词牌相比,它少了些红尘紫陌的气息,多了点儿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傲。也许正因为有了这样飘忽不定的离世感,才使得后人在填词的时候任意增减挪移,但这种率性的做法也成了这个词牌的一大亮点,仿佛渺渺然的云外清音,若有若无,一个百步九折的乐句,每次聆听过后都成绝响。

即使是这样不按章法行事的词牌,也要有为之作准的“正音”,历代词家皆推苏轼做了正。他的一首“冰肌玉骨”,无论是从用词还是从意境上,都是最贴近《洞仙歌》那种神仙风采的。更何况,这首词中还包含着一段曼妙的传说。

事情要追溯到词人七岁那年,那时候他还是个刚刚开始读书的垂髫小童,一派的天真烂漫自然是不必说的,难得不像他那个二十七岁才开始发愤图强的爹爹,他刚一开始读书便显示出了很不错的天资。大抵圣贤之人的孩提时代都要有些异兆,或者奇遇,苏轼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但是不久之后,更有一件奇遇,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埋下了一个深沉的伏笔。虽然不能说是因此影响了他的整个人生,但是大致上可以确认,便是这件事使得苏轼初窥词境,不管怎样,至少为我们留下了一首好词,这也就够了。

其时距离北宋统一已经有六十四年之久,太平盛世的安宁渐渐抚平了绵延战火给人们带来的伤痛,五代十国的故人也都纷纷逝去。相对于听着南唐韵事长大的柳永等人,苏轼这一代的孩子几乎只能从史书中了解那个年代的浮华缭乱。然而苏轼却很幸运地遇到了一个目睹过蜀宫旧地之人,并从她的口中听到了一段梦幻般的场景描述和一首美妙的词。

她是眉山某个破旧庵堂中的老尼,没有名字,只得一个俗家姓氏——朱。那时她已经九十余岁,眼看是行将就木,一只脚已经踏入黄泉。不知苏轼是在什么情况下遇见她的,也不知她为何要给这懵懵幼童讲述花蕊夫人的绝代芳华,或许她是讲给别人听的,只不过苏轼年少早慧,竟而暗自记下。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两个看似没有任何交集的人在历史都不知道的角落中有了一次匆匆的邂逅,分享了一个早已融化在岁月洪流中的惊艳篇章。

四川古有“天府之国”的美誉,然而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却也是尽人皆知的事实,因此,这富庶险要之地历来为兵家所必争。于是在烽烟四起的残唐时节,在这里先后建立了两个政权,以地为名,便称之为“前、后蜀”。这两个短命政权都是历经二主,前主争夺天下,后主肆意享乐,颇有点儿同病相怜的意味。有趣的是,这前、后蜀的帝王不成气候,倒是各出了一位绝色美人,令后世称道。她们的美号都是“花蕊夫人”,意为“花不足以拟其色,蕊羞堪状其容”,可惜前蜀那位徐氏夫人虽然出身不错,但是卖官鬻爵,名声并不太妙。而后蜀的费氏夫人则是才貌德兼备,更衬得上“花蕊”二字,因此后世言道花蕊之名,大都指费氏而言。

后蜀孟昶,十五岁继位,当了三十余年的太平君主,仗着山溪之险,一直远离兵戈,亲近声色。他的宫中不仅搜罗天下奇珍异宝,更贮藏川中红颜绝色。然而三千佳丽,都比不上歌妓出身的费氏。她不仅生得月貌花颜,更写得一手好诗,这样内外兼美的人儿,让孟昶爱不释手,不仅破格封为贵妃,更赐了“花蕊夫人”的美名。自此日夜相伴,什么辜负香衾事早朝,早成梦中言语。

孟昶惧热,每到夏天便烦躁不已。偏生花蕊夫人天生冰肌玉骨,即使炎夏也遍体清凉。这种微妙的互补使孟昶对她的依赖又增加了几分。他命人在宫中摩诃池上建立了水晶宫殿,以作避暑纳凉之用。到了暑热天气,便携花蕊夫人入住其中,琉璃砖瓦,碧玉窗户,鲛帐冷衾,冰簟玉枕,加上身边伴着妙人,当真是不知今夕何夕。

这样一个耽溺享乐的君主倒是虔诚的佛教徒,宫中常有高僧往来。苏轼所遇见的老尼,那年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缁衣素履,跟在师父后面,惴惴不安地踏入皇宫,好奇地打量着金碧辉煌的一切。夜幕降临,一切都安静之后,不远处忽然传来渺渺的歌声。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女孩偷偷跑出房间,循着歌声一路走去。来到摩诃池畔,遥见水面上有一座神仙洞府般的水晶宫室,一个仙子般的人物斜倚栏杆,那美妙的歌声正是从她口中传出。长伴青灯古佛,终日诵经课读的女孩何曾听过这样旖旎的词曲,心儿轻轻震颤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她并没有特意去记诵那些动人的句子,但在以后的漫漫岁月中,却从来没有丝毫忘却。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那女子便是传说中的“花蕊夫人”。那时天下几乎都改宗姓赵,蜀国故老中流传着一诗一词,人人听了都摇头叹息,道是大宋天子忒也无耻,为了独占花蕊夫人,竟而将后主鸩杀。那诗与词的内容,她都记得:

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

三千宫女皆花貌,共斗婵娟,髻学朝天,今日谁知是谶言。

(《丑奴儿》)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述国亡诗》)

这是男人的天下,女人至多是争夺时可有可无的砝码以及锦上添花的战利品。如她这般自幼遁入空门,似乎还算一件幸事吧!谁知道呢!她垂下头,继续扫着庭院中的落叶。花开花落,几十年的时光匆匆而逝,遥闻那人早归黄土,除了多诵几卷经文之外也别无他法。直到期颐将至,蓦然回首,才发现在心中某个不曾对佛祖坦白的角落,始终留存着一段美好的记忆。她并不知道,面前这个小男孩在未来会成为名垂千古的文豪,托他的福,她也算是在历史上轻描淡写地留下了一点儿痕迹。不过这些不重要,她只是想在生命的最后光景里,重温一下那个美妙的夏夜而已。

匆匆又是四十年,当年的男孩也近天命之年。在歌咏“大江东去”的豪情之余,不知因了什么由头,忽然便从忘川中打捞出一段似梦似真的故事。印象中的老尼已是面貌模糊,似乎只剩下一个伛偻枯瘦的剪影,那首词也是一鳞半爪,不成体系。然而,“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始终像是一个绮丽的咒语,牢牢地困惑着他的思绪。查阅书籍,发现后主的《木兰花·避暑摩诃池上作》中如是写道:

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暖。帘开明月独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

起来琼户寂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也许那老尼将句子记岔了罢!可是将这首句摊破,似乎意味更加缠绵悠远,让人欲罢不能,何不将错就错,重新填写呢?在某个风露微凉的夏夜,苏轼终于决定重新填写这首词。在尝试了很多词牌之后,他选择了《洞仙歌》,于是,花蕊夫人的风姿在雪藏百年之后,就这样重新现世了: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翻用后主原意,却因了浸润数十载的填词功力和豪放词家独特的节奏感,使得这首词较原词更为工整。花蕊夫人那恬淡的美,像是经年的女儿红,尚未品尝,闻香先醉。在别人处,他们是千夫所指的失德君主与亡国祸水,可是在苏轼看来,不过就是一对痴缠的有情人罢了。他在词中融入了真心的祝福与惋惜,又暗合自身那飘萍般的命运,于是这一首摇曳心神的《洞仙歌》就此传唱开来。

流年,真个偷换。

【千秋岁】千秋万岁却哀声

《千秋岁》,双调七十一字,上下片各八句,五仄韵,上片起句比下片起句少一字,其余句式全同,又名《千秋节》《千秋万岁》。需要注意的是,《念奴娇》有一个别名与它相重,另外还有八十二字的《千秋岁引》,不是同一曲调。据传开元十六年(公元728年)八月初五,正是玄宗生日,百官上表请定此日为千秋节,于是便开创以帝王生辰为节日的先河。年年八月初五,玄宗于花萼楼头大宴群臣百姓,举国放假三日以示欢庆。乐师白明达为此创作了《千秋乐》的教坊曲调,白明达是龟兹人,因此这首曲子带有古朴旷达的西域风味。宋人根据旧曲另制新曲,就成了词牌《千秋岁》,有呜咽悠扬的“歇指调”和清新缠绵的“仙吕调”等。

将《千秋岁》写成“仙吕调”,是张先的做法。这位著名的“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一生风流不羁,词风近于柳永,清新缠绵是必然之事。他八十岁时还娶十八女子为妾,因此被苏轼嘲弄为“苍苍白发对红妆”“一树梨花压海棠”,传说他最大的儿子和最小的女儿年龄相差六十岁,足足两代人还有余裕,真是令人哭笑不得。不过,人品作风姑且搁下不表,他的词作当真是极为美妙。也许正因为一直有一颗多情的少年心,所以才能写出那些柔情似水的小词吧!他的《千秋岁》,当真是心思奇巧,令人叹服:

数声鶗鴂,又报芳菲歇。惜春更选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

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孤灯灭。

虽然这首词背后的故事并未见诸史料,但是我们完全可以想见写作当时的场景,必是心绪纷乱,眉宇紧攒。“鶗鴂”便是杜鹃,一声声不如归去,扰得人旧愁未解更添新愁,才过春日却风吹雨打,当真不给人留下丝毫的希望。最妙就在“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这一句,天若有情天亦老,天不老便是因为无情,可是人情难绝,所以总是要老的。这百结的心思成了天罗地网,将人罩在其中,挣不掉也逃不脱,只有越缚越紧,最后以窒息终结。

现代作品中化用诗词意境的不在少数,琼瑶可能是影响最深的一位,她的《寒烟翠》《彩云飞》《庭院深深》等都是直接从诗词里截取的,而《心有千千结》则是将张先的这两句裁剪合并,读起来意外地美妙顺畅。因为她的缘故,这首词在诗词文化逐渐老去的今天,还能保持着相当不错的知名度,也算得上是一件难得的韵事了。

左右已经不再是帝王生辰大宴上的正乐,对于乐律的要求也就不怎么严格。不过,如张先这样将《千秋岁》作为“仙吕曲”来演唱的毕竟还是少数,那悲情的“歇指调”才是主流。后世填词寻找范例,一般以秦观的《淮海长短句》为准。而说起秦观与《千秋岁》的关系,只能是用“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来形容了。

秦观是“苏门四学士”中最得苏轼喜爱的一位,他才思敏捷,风流俊赏,算得上是一时无二的人物。后人为了美化他的文学形象,给苏家编出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妹与他结成伉俪,可见不光苏轼对他青眼有加,世人对他也是颇有眷顾的。

这样一个文坛妙人,偏偏跟师父苏轼命运仿佛,宦海浮沉,受尽了愁苦折磨。科举连年失利,终于名登金榜却又受到政治风潮的挤压,好容易熬得苦尽甘来,顺风顺水不过三年,便又因为新旧党争被接连贬谪。可惜,他没有苏轼那样的豪迈胸襟,他是婉约派的男儿,有着极为细腻敏感的心思,只合花前病酒,浅酌低唱。这种崎岖坎坷的人生路途使他的词作中充满愁绪,读来千回百转,使人潸然。

翻开宋史中的年表,我们可以发现,北宋有三个皇帝继位时还没成年,由太后把持朝政。仁宗时的太后刘氏和哲宗时的太皇太后高氏,都是女中尧舜,虽然架空皇帝一手遮天未免令人诟病,但都把朝政治理得井井有条,这是令世人称道的。也许是因为男人和女人的政治理想有所差异,又或者是年幼的皇帝长期被压制,以至于产生严重的逆反心理,总之太后跟皇帝之间的分歧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尤其哲宗一代,新旧党争愈演愈烈,高氏支持旧党,重用司马光等人,哲宗却不以为然。元祐九年(公元1094年)太皇太后高氏崩逝,少年皇帝终于得以亲政,压抑太久总需要爆发,于是政局在一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旧党人物悉数被调离京师,新党故人则相继还朝。一座城门,进来的春风得意,出去的黯然销魂。在遭遇贬黜的队伍中,便有时任秘书省正字兼国史院编修的秦观。

左迁总非单行之祸,盖因一朝失势,便有小人在一旁落井下石。秦观被贬杭州通判,尚在赴任途中便被人告了御状,罪名是“诋毁先帝”,于是诏书再下,逼他直接改道向南,到处州当了个小小的“监酒税”。这个官职不光低微,而且也难有什么作为,处州这个地方又没有名山大川可供游历,因此秦观在百无聊赖之际,作了一首《千秋岁》,抒发伤春之情: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

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

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世人作词,凭的是才能,秦观却全凭一颗真心。西池盛会正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时光,而今旧僚零落,伴随身畔的只有飞花落红,当真是天上人间。这首词写出了那场政治斗争中所有失利者的悲苦心境,因而陆续有人应和。苏轼见到这首词的时候远在儋州,受着仅次于死刑的非人折磨,对于秦观的愁苦他深表理解。不过,豪放派的作为与婉约派终究还是有所差异,同样一首悲凉的《千秋岁》,竟然被他唱出了一种豁达的豪情:

岛边天外,未老身先退。珠泪溅,丹衷碎。声摇苍玉佩。色重黄金带。一万里,斜阳正与长安对。

道远谁云会,罪大天能盖,君命重,臣节在。新恩犹可觊,旧学终难改。吾已矣,乘桴且恁浮于海。

苏轼不愧是为人师者,眼界之高,秦观只有拜服。相比之下,黄庭坚的和词来得便迟了些,斯人已经亡故,酬唱不成,只能当做挽歌:

苑边花外,记得同朝退。飞骑轧,鸣珂碎。齐歌云绕扇,赵舞风回带。岩鼓断,杯盘狼藉犹相对。

洒泪谁能会,醉卧藤阴盖。人已去,词空在。兔园高宴悄,虎观英游改。重感慨,波涛万顷珠沉海。

在朝交游时的场景真是意气风发、鲜衣怒马,而今想来,依然历历在目,但是那个策马同游的人已经不在了。他就像是一颗明珠,永远沉入了波涛汹涌的海底,再也不能在宴席上相对而坐,直喝到酩酊大醉、杯盘狼藉。这首词中需要注意的是“醉卧藤阴盖”一句,因为这关系到一个相当著名的“词谶”。

当年秦观写下那首《千秋岁》之后,人们在称道之余也有一丝担忧,因为词中的意境实在是太不吉利了。愁如海,比李后主愁似一江春水还要深沉,而且据说人死之前相貌上会有些变化作为预兆,“镜里朱颜改”正是应了景的。当年李煜“只是朱颜改”和钱惟演“鸾镜朱颜惊暗换”,都作于死前不久,可见这种说法不是没有道理的。后来秦观又因为“私写佛书”而接二连三地左迁。郴州、横州、雷州……迁谪之地越来越远,还京自然是不指望了,归乡亦是遥遥无期。在雷州期间,他于梦中得了几句词,便写下了一首《好事近》:

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

飞云当面化龙蛇,夭矫转空碧。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

就这样辗转了十余年时光,蹉跎了千百个日夜。终于朝中又生了变故,一朝天子一朝臣,哲宗驾崩,徽宗即位,迁臣多被召回。这时候徽宗也只有十七八岁,朝政由向太后把持,旧党的得意与失意,全系于妇人之手,兜兜转转,又转回到了起点附近,群臣吏民,不过是皇家游戏中的棋子而已。

秦观的仕途终于重现光芒,但是他的生命也在这时候走向了尽头。那年五月,藤州光华亭,秦观抱恙出游,游玩的过程中有些口渴,便向随从索水。但是水碗端来的时候,他只是看着那晶莹澄澈的液体,笑了笑,便溘然长逝了。生时坎坷牵绊,死时却安然静默,不知是否可以称之为福祉。

当年玄宗设置“千秋节”,以期千秋万岁,可是他并没有活过百年。而秦观的一首《千秋岁》,到如今当真是历经了千年时光,犹自鲜活动人。这也许是历史的冷笑话,但是仔细想来却是那样的隽永深沉。

【兰陵王】百炼钢化绕指柔

《兰陵王》,宋代流传的两种曲调。其中“越调”分三段,二十四拍,共一百三十字,词中非常少见。第一段七仄韵,次段五仄韵,末段六仄韵,比较适用入声字填写。词中三叠,曲调一叠胜似一叠激越,据说到了最后,竟是只有经验丰富的老乐师才能执笛吹奏出的人间绝响。而“大石调”分两段,十六拍,少有流传。

词牌中有一类是以人物命名的,诸如《念奴娇》《何满子》等,本调便属于此类。念奴与何满子是唐代歌人,技艺出类拔萃,又是柔弱红颜,十分适宜词这种“簸弄风月”的文学体裁来书写。偶尔也有《阮郎归》《安公子》这样使用男子之名的词牌,然而总嫌有些阳气过剩。相比之下,《兰陵王》不独字字铿锵,且不失浪漫色彩,的确是一个很特别的名字。当然,这个名字也是源于一个特别的人。

且说三国归两晋,两晋又分了南北朝,一旦合久必分之后,天下纷纷攘攘,四处金戈铁马,不得蕃息。今日你得了三千里地山河,明日我失了百二十阙城关,总之是一片生灵涂炭。在长达一百多年的时间里,频繁更迭的政权仿若一畦春韭,剪了一茬又一茬。好在比之前的五胡十六国以及以后的五代十国强些,南北主要政权加在一起总共只有九个。

虽然这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荒唐时期,但若是论资排辈的话,北齐恐怕是要比其他几个政权略胜一筹的。从神武皇帝高欢生生架空出一个东魏开始,血统贴近鲜卑的高氏一族就从来没有停止过折腾。虽然实际享国不过二十八载,历经三代八帝,但却从未停止过钩心斗角、荒淫暴乱之事。在这样一个疯狂的皇室家庭中,却生出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孩子,他就像是沙砾中的金块,虽然一眼望去不甚分明,但是在阳光下便会熠熠生辉。

公元541年,正是高氏控制的东魏和宇文氏控制的西魏相互对峙的紧要关头,高欢的长子高澄作为世子,正为了纷至沓来的国事焦头烂额,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儿子。这孩子的母亲地位低微,只不过偶然承幸,生了男孩之后她的境遇似乎也没有什么改变。后来高澄终于想起了有这么一个女子,有这么一个孩子,便给他取名“高肃”,字“长恭”,又依据着前几个儿子的名号,另取了“孝瓘”二字,算是认下了这个儿子,却也一直淡淡的没什么关爱之意。后来高肃愈发生得粉妆玉琢,人人都说像极了他幼时的模样,这才稍稍多加了一些关注。

高澄完全继承了自己那来自白部鲜卑母亲的相貌,皮肤白皙,容貌俊美。高肃则是青出于蓝,虽然轮廓上与父亲酷似,但却更加精致,漂亮得有些不像男孩子。高澄有时候会漫不经心地想,这孩子将来许是要吃长相的亏。然而他并没有见到高肃长大以后的模样——公元549年,篡国之事已经进行到了尾声,几乎只差登帝,他却被厨工刺杀,十几年来的心血都便宜了弟弟高洋。

高洋没有继承高家优秀的显性基因,虽然跟高澄一母所生却长相丑陋,骨子里的疯狂与父兄相比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以杀人为乐,手段之残忍已经达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在这样弥漫着血腥气息的背景之下,高肃默默地成长起来,虽然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的相貌已经不似孩童时期般珠明玉润,却仍然是偏于柔美,惊艳有余而震慑不足。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冥冥之中有所注定,这个如同空谷幽兰一般的男子成年后的受封之地,便是屈原以香草命名的“兰陵”。

高澄曾经有过的淡淡忧虑,在这个时候完全得到了验证。兰陵王高肃骁勇善战,且体恤将士,深得军心。只是每逢迎敌对阵之时,总是因为那比女孩儿家还要美上几分的容颜而被对方轻视。两军对阵,士气是取胜的关键,主帅被人轻视,齐军士气自然无法得以充分发挥。高肃一怒之下,令人打造了一副假面,每逢对敌时便将脸完全遮住,只露出一双坚毅的眸子,精光慑人。这样一来,在战场上便再也无人小觑他,于是屡战屡胜,殊无败绩。

高氏未坐天下,先与宇文氏结下了不解之仇。后来宇文氏灭西魏立北周,依然是两相对峙的局面。公元564年,北周十万大军围困洛阳,北齐帝高湛火速调集国内各方军队前往支援。然而在铜墙铁壁一般的包围下,他们屡屡失败。眼看洛阳失守在即,忽然从后方杀出一支精骑。虽然只有五百余人,却个个都是不要命的狠角色,尤其是当先的主将,脸戴狰狞面具,不怒自威,所过之处血流成河。如是这般,万夫莫敌,转眼冲杀至洛阳围城之下。守城的将士已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然而多日的围困使他们产生了强烈的不安全感,面对这天降援兵,他们生恐是北周的陷阱,于是要求对方摘下面具一看究竟。

来将爽快地除了面具头盔,瞬时之间,风云失色,天日无光。唯见得面具之下,一人立马横槊,身姿凛然,三千青丝随风飞散。让女子都自愧不如的俊秀容颜,在染血银铠的映衬下,呈现出隐隐肃杀之意,宛若天神降世,教人忍不住想要匍匐膜拜,即使为他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不知是谁喊出了“兰陵王”的名号,于是城上一齐高呼,在外围冲阵的队伍也跟着呐喊,洛阳城门轰然洞开,高肃率领着如同出柙虎兕的守军,里应外合,顿时将北周的军队杀得丢盔弃甲,四散奔逃。这一战,为北齐短暂的历史增添了光辉的一笔,后人称之为“邙山大捷”。洛阳守军感念高肃的相救之德,合力编成一支新的舞曲,由一名男子戴上面具,模拟高肃破阵的指挥击刺等动作,配以雄浑古朴、富含北方少数民族风味的军乐,称之为《兰陵王破阵曲》。这首曲子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传遍了北齐三军,兰陵郡王的骁勇尽人皆知。很明显,经此一役,年仅二十三岁的高肃俨然成了军队中的灵魂人物。

木秀于林,功高盖主,在任何一个封建王朝都是颇为忌讳之事,更何况是高氏这样专门盛产疯子和狂人的家族。当《兰陵王破阵曲》传到宫中的时候,高肃那年轻而鲜活的生命也在不知不觉中趋向了黑暗的尽头。那时高洋早已亡故,当政者在短短几年内换了几人,总归是高家叔侄你死我活的斗争罢了。邙山大捷次年,年仅九岁的高纬继位,这个孩子自幼目睹了太多的血腥与杀戮,以至于小小年纪心灵就已经极度扭曲。他对高肃说:“洛阳之围,哥哥入敌太深,一旦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是追悔莫及的事情。”高肃平时待人宽厚,心地善良,哪里会想到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堂弟是在给自己设套,顺口就回答道:“都是自己家的事情,当时也没有想那么多。”

高纬听到高肃竟然把战争说成是“家事”,顿时起了忌惮之意。虽然字面上的意思并没有错误,但终究是触了君王逆鳞,自此,小皇帝便存了除掉高肃的心思。

高肃虽然心怀仁厚,出淤泥而不染,但他毕竟在高家这个充满糜烂和血腥的环境中生活了二十几年,对于自己将来的命运也有一定的洞悉。当他发觉高纬看他的眼神有了变化时,便开始勉力寻求自保之路。可是他之前的人生太过完美了,几乎找不出什么漏洞来自毁形象。他不耽溺美色,多年来枕边只有郑氏王妃一人,邙山大捷之后,武成帝高湛差人赐了他二十名美妾,实在推辞不过才随便选了一名收下来;他也不崇尚暴力和权力,对手下军士、仆从都是平等相待,平时有了稀罕东西,总是拿去跟将士们一道分享。思来想去,唯有将自己包装成一个贪财如命的吝啬鬼了。他开始收受贿赂,兼放高利贷,想要通过这种“自秽”的方式让高纬对他放松警惕。为了避免继续积累军功,他一直称病不出战,战事告急的时候,他恨不得自己当真病上一场才好。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兰陵王,至此彻底被残酷的现实逼迫成了一头惘然的困兽。

然而高纬还是没能放过这样一个自敛锋芒只求明哲保身的人。伪装了多久,也就痛苦了多久,当那只被红绫托盘擎着的玉盏送到高肃面前时,他泠然一笑,苍白的面孔上泛起了久违的血色——终于,终于可以解脱了。他命人燃起火盆,拿出厚厚的一叠纸,看也不看便尽数焚了。那是他放贷的借据,本来便是障人耳目的产物,如今大限将至,何必让那些穷苦的人跟着陪葬呢!

高家是中了咒的家族,自从得了天下,几乎人人不得善终。相比之下,一杯鸩酒得留全尸,当真是便宜他高肃了。借据燃烧的灰烬在眼前飘飞,宛如世间最昂贵的冥纸。火焰熄了,灰烬冷了,香醇的兰陵美酒却在喉间滚烫着,那是来自这个残酷世界的最后暖意。

高肃死后四年,北齐灭亡。

历史的波澜很快就冲淡了关于这个疯狂家族的记忆,鲜血干涸之后也不过是史书中的褐迹斑斑。但是那一首《兰陵王破阵曲》却奇迹般地辗转保存下来,连同那个貌柔心壮的男子,一道在世人心中永葆不老的青春。隋唐时期,它一度成为宫廷乐曲,直到唐玄宗御笔批为“非正声”,下诏禁演。天子金口玉言,于是,如同当年被迫放弃军权自污称病的兰陵王本人一样,《兰陵王破阵曲》在所谓“教坊正声”的压迫下演变成“软舞”,金戈铁马的厮杀化作缭绫绮罗的缠绵,虽然不甘,却是无可奈何。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当年高肃是如何一步一步退让,而今《兰陵王破阵曲》就是如何一步一步改写,宿命像是一个走不出的迷宫,兜兜转转,又绕回到了原点。到了宋代,“破阵”二字已经彻底被摒弃,当年的战神之舞变成了慢词词牌,在红粉楼头,皓齿朱唇间婉转清音。

好在,历史总能帮落寞之人寻找知音,哪怕中间相隔数百年岁月。当《兰陵王破阵曲》演变为《兰陵王慢》之后,还是有人能够在词牌残存的激昂音韵中,读取一些高肃当年的悲愤之情,糅合自己的际遇,作上一首绝妙好词的。兰陵王泉下有知,或者可以得到些许慰藉?谁知道呢!

北宋词人周邦彦,虽然有个“清真居士”的字号,然而行事却任意风流,“真”性情是有的,“清”就未必。前面提到,他因为一曲《少年游》惹恼了宋徽宗,被逐出京城,却又靠着另一首词平息了天子的怒火,而这首让宋徽宗咬牙忍痛拼着出尔反尔之名也要留下情敌的妙词,正是《兰陵王》。

周邦彦被迫离京那日,烟柳满城。距离当初为逞一时之快写下“马滑霜浓”之句,不过月余功夫,谁承想那年春天来得这般殷勤,仿佛赶着给他这逐臣送行一般。

兰舟催发,最后望一眼京华烟云,正待登船,远处忽然传来熟悉的琴声。遥遥望去,那个动人心魄的女子正坐在柳荫之下,手寄七弦,目送远客。她身上穿着淡绿春衫,袅袅娜娜,像是一树多情的新柳。周邦彦忘情地走过去,叫道:“师师姑娘何必相送,让官家知道了,美成又该新添罪名了。”

李师师嫣然道:“我偏要让他知道,他是个爱才的,再怎么样也舍不得杀你。”说着命丫鬟拿出酒菜,亲自为周邦彦斟酒,指如春葱,丹蔻新染,衬着羊脂玉杯和杯中琥珀色的美酒,真个是赏心悦目。周邦彦未饮之时,先自有了几分醉意。李师师再三相劝,他便愈加醺然,眼前一片青翠欲滴之色,简直分不清哪里是佳人,哪里是柳荫。酒兴催发了词兴,于是打开行囊拿出纸笔,就着琴几,挥毫泼墨起来。写完之后,献宝一样拿给李师师观赏。李师师接过来一看,是一曲慢词,调寄《兰陵王》,字迹疏狂,还密密麻麻附着工尺谱,是以看了半天才辨出词意: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别离之恨,迁谪之愁,尽数融在一首词中,叫人读来不禁潸然。李师师强笑道,“真的好词,抵得上柳屯田一首‘晓风残月’。”说着照那工尺谱在琴上拨弄两下,复又皱眉道,“这第三叠忒也难弹,尤其是末句,接连六仄声,我却哪里有这样低的嗓子,别是写错了吧?”

周邦彦笑道:“写错自然是不会的,这曲子原是军乐,改成慢词,自有顿挫之处,我先教你唱了,回头你得找个老乐工配曲子才好。”当下将《兰陵王》的故事来历慢慢说与李师师听了,又教她如何放低嗓子,拿捏拍数,直到舟子再三相催,这才依依不舍地分别。垂柳千条,终于系不住行舟,一个在岸上,一个在船头,遥遥相望,渐行渐远。

李师师回到樊楼,见一干人等全都如临大敌战战兢兢,原来徽宗前来,得知她不在,算准是去送周邦彦了,这会儿正在大发雷霆。于是她走进房中,盈盈跪倒,口称万岁。徽宗正烦躁不堪,见她回来,也没甚好声气,冷冷地道:“可是去送周美成了?胆子不小啊!”

李师师从容不迫地回答道:“汴京的勾栏瓦肆,谁家女儿不想得周大人一首词,偏生贱妾蒙周大人青眼,日常所唱的曲子竟然有十之六七出自他手。亏了清真词撑场,贱妾方才有了点儿薄名。周大人于妾有知遇之恩,此时却因妾获罪,不去送行实在于心不忍,请陛下恕罪。”

徽宗的一腔怒火被李师师几句有条不紊的软话儿浇熄了一半,再看她眼圈微红,莹然欲泣的模样,不由得又生了几分怜惜之心,忙将她搀扶起来,叹道:“你们……罢了……那人,有没有写新词给你?”

李师师见徽宗语气趋于缓和,连忙拿出周邦彦的新词,道:“今天这词可要命,意思是极好的,就是调子忒也难唱,莫污了陛下的耳朵,暂且先看看词,待妾练熟了再拿来献丑。”

徽宗看那工尺谱,确实不易把握,于是将词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怔了半晌,无奈地摇头笑道:“好一个‘京华倦客’,害朕气不起来,改日找个由头把他调回来吧!”

就这样,周邦彦凭借《兰陵王》重新回到京城,而这首救命的词,在李师师的传唱下很快成了汴京最流行的曲子。由于曲中咏柳,又是三叠层层递进,因此又被称为《渭城三叠》。末叠音调激越词意却沉寂,需要十分高超的演奏和演唱技巧相配合,一时之间,竟成考校乐工歌妓本事的一等题目。这古老的曲子,虽然已被岁月打磨得遍体鳞伤,却依旧挣扎着将最后一点儿本色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一如几百年前,那个饮下鸩酒之前还记得烧光借据的绝美男子般,倔强而安然。

当时光密码再度拨乱,回首之际,关于兰陵王最后的记忆只剩下那些凄美的文字,那一再删改的音乐终于消散在风月之中,不复存在。仿若俶尔远逝的影子,你伸手想要挽留,掌心里却空空如也。好在《兰陵王破阵曲》曾于唐朝初年传至日本,流传至今,基本保持原貌,并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传回国内。失却于时间的纵深,复得于空间的延展,岂非宇宙所开的终极玩笑吗?

然而,化身为词牌的《兰陵王》不可复得,终究还是遗憾的。现如今,我们所能做的,最多是参谒千里孤坟,对着一方封土遥遥想见那人当年的风姿;抑或是,在一个冷清清的春日,独自行吟在种满垂柳的水边,体验一下“闲寻旧踪迹”的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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